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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洛斯的夏天》作者:[英] 阿瑟·克拉克

允基 译

碰撞之后,科林·谢腊德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是躺在某一种飞行器里,在一个周围都十分陡峭的圆形山包的山顶上。这个山包的表面都烧焦了,烧黑了,好象这里发生过一场大火似的。他的头顶是漆黑的天空,上面布满了无数的星星。其中的一颗既象一个小小的光芒四射的太,挂在离地怦线不远的地方。

它可能是太吗?这里离太有那么远吗?不,那是不可能的。他隐隐约约地记得太就在咫尺的地方——近得可怕——不至于远到使它缩小到象一颗星星的程度。想到这里,他的全部知觉都恢复了。谢腊德懂得了他确实在什么地方,这一事实是如此可怕,他差点儿又昏了过去。

没有人曾象他这时那样靠近太。他那个损坏了的太空罐——一架只有十英尺长的小型宇宙飞船——并不是躺在什么山包上,而是在一个直径只有两英里的星球的异常弯曲的表面上。迅速西沉的那颗明亮的星星就是那艘载着他穿过无数百万英里的太空,把他带来这里的“普罗米修斯”号飞船。她悬在群星之中,正纳闷着为什么他的太空罐不能象一只踏上归途的鸽子,飞向它栖息的老窝。几分钟之后就会看不见她了,她将要落到地平线之下,她在跟太玩一次永久的捉迷藏游戏。

这次游戏他已经输掉了。虽然他现在仍处在这颗小行星的夜晚的半球上、处于它那凉的、安全的影之中,但短暂的夜晚快要结束了。伊卡洛斯①每天只有四个小时,这个迅速旋转的星球马上就要给他带来可怕的黎明。这里所看到的太比地球上的要大三十倍。光将象火焰一样灼烧着这些岩石。谢腊德十分明白,为什么他周围的一切都被烧焦了、烧黑了。伊卡洛斯离近日点还有将近一个星期的路程。但是它中午的度已上升到华氏一千度。

【① 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建筑师和雕刻家代达罗斯之子,逃亡时因飞近太,装在身上的蜡翼遇热融化,坠海而死。在这里是一假想中的、其轨道近日点非常接近太的小行星的名字。——译注】

虽然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却忽然想起了麦克莱伦船长给伊卡洛斯的评语:“太系里最烫手的地产”。仅在几天之前,一个简单的、并不怎样科学的实验比任何的图表和仪表读数那更令人相信了这一诙谐的说法。

在快要天亮的时候,有人在那些小山顶上支起了一根木头。当早晨的第一线光落在山顶上时,谢腊德在星球夜晚的一边安全的地方注视着。在他的眼睛惯了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后,他看到木头已经开始变黑,化成了木炭。如果这里有空气的话,木头一定会起火。这就是伊卡洛斯的黎明。

但是在五个星期以前,当他们越过了金星的轨道首次在这里着陆时,这里还不是这样热不可耐。“普罗米修斯”号在这颗小行星往太飞去的时候赶上了它,并且调整了自己的速度,使之与这颗小星球的速度几乎相等,然后象雪花一样飘荡在它的表面上。 (伊卡洛斯上的雪花——这是多么奇妙的想法!)随后,科学家们在几乎覆盖了整个小行星表面的方圆十五平方英里的参差不平的镍铁块上架起了仪器,设置了测试点,收集了样品和进行了无数次的观察。

这次行动作为国际天体物理十年计划的一部分,它的每一项细节都在几年前就经过认真筹划。这是宇宙飞船能进入太一千七百万英里以内的唯一的一次机会,所依仗的就是靠这小行星两英里厚的岩石和铁的遮挡。在伊卡洛斯的影下,飞船能安然地绕着这给各个行星带来暖的、万物赖以生存的大火旋转。就象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给人类带来了火这一可贵的礼物一样,这艘叫做“普罗米修斯”的飞船在返回地球的时候将带回天上不可思议的秘密。

他们有充裕的时间装设仪器和进行考察,然后“普罗米修斯”再起飞追踪星球的黑影。即使在这时,乘着微小的、具有动力的太空罐的人们只要不被不断前进的日出线追上,就仍可逗留在星球的表面上工作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这看起来是容易做得到的,因为在这个星球上,黎明线每小时只向前推进一英里。但是谢腊德并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所得到的惩罚将是死亡。

他还不大清楚刚才发生怎样的事情。他刚才在更换145号观察站的地震仪的发报机。人们把这一观察站谑称为珠穆朗玛峰,因为它比周围的地方要高出足足九十英尺。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工作。即使谢腊德不得不通过太空罐的机械手进行遥控作,它还是够简单的。谢腊德堪称纵机械手的专家,他用金属的机械手指打起结来就跟用他那有血有肉的手指头时一样快。这一任务只花费了二十分钟多一点的时间,接着地震仪就又发出了无线电被,报告伊卡洛斯上所发生的每一次微小地震。随着小行星越来越接近太,这种微小的抖动是越来越频繁。他这一举动大大增添了人类对这些地震的了解,这使他感到十分满意。

在核验了这些信号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太挡板重新放在仪器的周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两张薄薄的光亮的金属箔,其厚度不比纸厚,可以把在几秒钟之内能将铅或锡熔化的辐射流挡开。但这第一层的屏蔽板确实能把落在它的镜面上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光反射回去,而第二层又将余下的大部分反射回去,只使得很小量的、无所妨碍的热量进入仪器内部。

他向飞船报告工作完毕,并收到了飞船业已收到他的报告的回电。于是他准备飞回飞船去。

天空中,“普罗米修斯”号上所悬挂的光芒四射的泛光灯——没有了它,小行星的夜晚就漆黑一片了——便是他不会弄错的目标。飞船只在两英里高的上空,如果他这时是穿着裤腿柔软的行星型的太空服的话,在这样弱的引力场下,他只消用力一蹦,就可以越过这一距离。而现在,他那太空罐的小马力的微型火箭也可以在五分钟内很从容地将他送回飞船里去。

他利用陀螺仪对推了太空罐的方向,将后面的喷气发动机的马力置定在“强度二”的一档上,然后按下点火按钮。在他的脚底附近不知是什么地方产生了一记猛烈的爆炸,太空罐飞离了伊卡洛斯——但不是飞向飞船。不知是什么东西出了可怕的病,他被摔到摸不到那些纵器的地方。只有一个发动机被发动了,他象玩具风车那样在天空中打转,在不平衡的力的驱动下越转越快。他想找到制动开关,但旋转使他完全晕头转向。当他找到了那些纵器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却使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把节流阀开到最大,就象一个惊慌失措的司机想踩刹车闸,却踩在油门上一样。改正这一错误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喷气发动机停下来了,但这时他已经在飞快地旋转,连天上的星星都在打转转。

这一切是那样突如其来,没有时间去惧怕,没有时间用无线电向飞船报告所发生的情况。他的手离开了纵器,现在去碰这些东西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坏。需要两三分钟的小心驾驶才能消除这种旋转。但从越来越接近的闪烁着的岩石来看,很明显他剩下没有多少秒钟的时间了。谢腊德记起了《宇航员手册》封面上的一句忠告:“若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就什么也不要去做。”当伊卡洛斯冲着他撞来时,他一直是遵守这个忠告的,一下子星星都消失了。

太空罐没有碰破,他没有暴露在真空中,这可算是一个奇迹。(从现在起的以后三十分钟里他还能自由地呼吸,然后太空罐的隔热层就会开始失效了。)当然也有一些损失。在罩着他的头部的透明塑料圆顶外边的两块后视镜被碰掉了。这样一来,他要看后边的东西,就不得不掉过头来。这倒也没有什么,严重的是无线电天线在碰撞时折断了。他不能对飞船发报,飞船也不能对他说话。从无线电机发出来的只是一阵阵轻微的沙沙声,这恐怕是机器本身的噪声。他现在是绝对孤独了,与所有人断绝了联系。

这是一种足以令人发疯的困境,只存在着一线希望:他毕竟还不是完全束手无策,即使他不能利用太空罐的火箭发动机——他猜想,右舷发动机向后喷气使燃料供应管道破裂了,设计者说过这种故障照理是不会发生的——他仍然能够移动,他还有一双手。

但他应该往哪个方向爬呢?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关于方向的感觉。虽然他刚才是从“珠穆朗玛峰”起飞的,但现在他离开它可能有好几千英尺远了。在这个微小的星球上,没有任何可供辩认的地貌特征。迅速下沉的明星“普罗米修斯”号是他的最好的向导。如果他能保持看到这艘飞船,他就是安全的。只消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就能发现丢失了他,也许他们现在就已经知道了。但是由于失去了无线电联络,他的同事们可能要花很多的时间才能找到他。虽然伊卡洛斯很小,但这片十五平方英里的无人烟的峭岩能把这艘长仅十英尺的圆柱形的太空罐很好地藏起来。可能需要花费一个小时才能找到他。这意味着他得与那杀人的日出赛跑。

他把手指伸到控制机械手的那些开关上。在太空罐外,在包围着他的那一片充满着敌意的真空里,他的机械手活起来了。它们向下伸,一把推在小行星的铁质的表面上,使太空罐离开地面并处于水平的位置。谢腊德令它们屈伸,这个小座舱就蹒跚地向前爬行着,活象是一只古怪的两脚昆虫,……先是迈开右臂,然后是左臂,然后又是右臂。

这并没有象他所想象的那样困难,他第一次恢复了信心。虽然他的机械手是设计用于做细的轻松活儿的,但在这个重力很小的星球上,只需要很小的推力就能使密封座舱移动。伊卡洛斯的重力比地球的要小一万倍,谢腊德加上他的太空罐,在这里的重量轻于一英两。在座舱开始移动后,他觉得自己象在梦中飘飘然地、舒适地向前飘浮着。

但正是在这种舒适中孕育着危险。他移动了好几百码的距离,迅速地追赶着向下沉没的“普罗米修斯”号。这时,过分的自信却伤害了他。(说来也奇怪,他的头脑是这样容易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几分钟以就他告诉自己准备面临死亡——现在,他甚至不敢相信他会错过晚餐的时间。)也许是这种移动方式过于新奇,所以不象他以前曾尝试过的其他事情那样有把握,也许是上次碰撞所产生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失,一场灾难发生了。

象所有其他的宇航员一样,谢腊德学会了在太空中怎样确定自己的方位,并惯了在缺乏地球上的“上”和“下”观念的环境下生活和工作。在象伊卡洛斯这样的一个星球上,需要假设在你的脚下有一个地地道道的行星,并且在移动时要假设自己在水平的平原上走动。如果这种诚实的自我欺骗失败了,就会产生一种太空的眩晕反应。

这种眩晕就象通常那样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发生了。突然间,伊卡洛斯好象不再在他的脚下,星星也不在他的头顶上了。整个宇宙转过了一个直角,他在一块垂直的峭壁上往上移动,就象登山运动员在岩石的表面上攀登。虽然谢腊德的理智告诉他这只不过是纯粹的幻觉,但他所有的感觉器官都肯定这是真的。等一会重力一定会把他从这块陡峭的石壁上拉下来,这样他就会掉在无穷无尽的深渊里去,直至湮没为止。

事情变得更糟糕了,这面虚假的垂直石壁还象一根被拨动过的指南针那样来回摇晃。现在他似乎处于一个巨大的石头屋顶的下方,就象一只苍蝇伏在天花板上一样。等会儿这屋顶又变成了墙壁——但这时他却好象一直往下走,而不是往上走了。

他失去了对太空罐的全部控制,额头上冒出了粘乎的冷汗,这预兆着他将要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此时他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紧紧地闭上眼睛,尽可能地收缩到座舱这个小天地里来,竭尽全力去假想外部的宇宙并不存在。他甚至不让这第二次碰撞的缓慢的、柔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打扰他的自我催眠。

当他敢于再次往外看时,他发现太空罐靠着一大块砾石旁边。它的机械手缓减了碰撞的冲力,但代价是惨重的。虽然密封座舱在这里几乎是没有重量的,但是它的质量仍然是原来的五百磅,而且它以大约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运动着。这一动量对于这双金属来说是吃不消的。其中的一只折断了,另一只不可救药地弯曲了。

当谢腊德看到了所发生的事情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而不是绝望。刚才太空罐开始在伊卡洛斯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滑行的时候,他对胜利充满了信心。而现在只经过了一阵子的身体不适,却落得这样的地步。太空是不能容许意志薄弱和多愁善感的,不接受这一事实的人就没有权利进入太空。

刚才追踪飞船的行动至少为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把他自己与黎明之间的距离拉长了十分钟或更长的时间。这十分钟是使得他的痛苦向后推延,抑或是使得他飞船里的伙伴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寻找他呢?这个问题很快就会清楚了。

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肯定已经开始了搜索。他眯缝起眼睛仔细地朝那颗明亮的星星——飞船看去,希望能看到太空罐的微弱的亮光向他飞来。但是在这缓慢地旋转的苍穹上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他最好还是看看自己剩下的手段,虽然他的力量已经非常单薄。再过几分钟的时间,“普罗米修斯”和她所拖曳着的灯光就要沉没在这颗小行星的边缘之下了,这将使他处在黑暗之中。诚然这黑暗所延续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但在黑暗降临之前,他要找到躲避即将到来的白天的某个避难的处所。例如,这块他撞上了的岩石就可以提供某种保护。

是的,太升起时这块砾石会有一些影。当然,如果太升至天顶,没有什么东西能保护他不受照射。要是在黎明到来之前,救援他的人还没有找到他的话,他唯一的希望便是:也许他所处的纬度在伊卡洛斯四百零九天一年的这一个季节里,太不会升到离地平线很高的地方。这样他就能在短暂的白天里活下来。

“普罗米修斯”和她的灯光都沉没在这一小星球的边缘之下了。她下山之后,群星的光芒倍加明亮。在它们之中有两颗最为明亮的星垦——它们是那样的可,甚至看上一眼也会使他热泪盈眶——那就是地球,以及它的伙伴月球。他在其中的一颗上出生,在另一颗上留下过足迹。他还能再看见它们吗?

十分奇怪的是,直至现在他还没想过他的妻子和儿女。他一生中所过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显得那样的遥远。一阵内疚的情感袭向他的心头,但很快又消退了。虽然现在有一亿英里的太空将他和他的家人分隔开来,但是感情的纽带却没有被扯断。只不过在此时此刻,他们是不相干的罢了。他现在成了一只原始的、以我为中心的动物,为了生存而斗争。他的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头脑。在这样一次搏斗中,没有伤心的余地,感情只能是一个障碍,它会损害他的判断力,削弱他的决心。

这时,他看到了足以使他的思想完全不去想他那些遥远的家眷的一些东西。在他后边的地平线上高高地升起了一片弥漫在星球之间的白色迷雾,它象是一个圆锥发出幽灵般的微弱的磷光。它就是太的先行官——美丽的闪耀着珍珠般的光彩的日冕。在地球上,只有在日全蚀那样罕见的机会里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色。日冕已经升起,太就不会太远了。它将用它那无情的光线袭击这块弹丸之地。

谢腊德充分利用了这一凶兆。他现在能够比较准确地判定太将在哪一点上升起。他利用那金属的残肢缓慢地、笨拙地爬行着,使密封座舱沿着砾石移动到能具有最大影的地方。他刚刚走到那里,太就象一头猛兽,向他这只猎物追踪而来。整个星球迸发出强烈的光。

他把头盔里的深色滤光镜一块块地加上去,直至他能耐受得住强烈的眩光为止。除了砾石在小行星上所投下的长长的影之外,周围看去就象是个火炉。他周围这一片不之地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无情的光线所披露。这里没有灰色,只有眩目的白色和不可窥测的黑色。所有的裂缝和低洼地的影都象是一潭潭的墨水,而较高的地方都好象已经着了火一般,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发生在黎明后的一分钟。

现在谢腊德明白了,数十亿个炎热的夏天是怎样把伊卡洛斯变成了一块宇宙的炉渣,怎样把它的岩石中最后的一些残存的气体驱除殆尽的。他痛苦地自问,为什么人们要花费那么多的金钱和冒那么大的风险跨越星际的鸿沟——仅仅是为了登上一大堆旋转着的炉渣?他知道为了同一个理由,他们曾努力到达珠穆朗玛峰和极地这些地球上遥远的地方。这就是为了肉体上的兴奋——冒险,以及另一种更为耐久的神上的兴奋——发现。但是这一答案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慰,他现在就象一大块带骨头的肉,挂在伊卡洛斯这个大转炉上准备灸烤。

他的脸上已经感到了热的气息。他紧靠着的砾石挡住了直接的光,但是几码以外的那些发亮的石头反射过来的强光穿透了座舱里透明塑料制成的圆顶。当太升得更高时,这些反射光线会迅速地加强起来。剩下的时间比他原先估计的还要少。看到这种情况,他已超出了惧怕而陷入了无可奈何的麻木。他将等待着——如果他还能等待的话——日出将他吞没。密封座舱的冷却系统在敌我悬殊的争斗中失败,然后他将打开太空罐把空气泄放到太空里去。

当他的这一小块影在不断收缩的时候,他除了坐着冥想之外别无他事可做。他不想去整理他的思绪,而是随它四处漫游。他就要死在这星球上了,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这只是因为在1940年——在他出生的前几年——在帕洛玛有人在照片上找到了一道亮线,就给它很恰当地取了与那个飞得离太太近的孩子一样的名字——伊卡洛斯。

他想,也许会有一天他们会在这长满了泡泡的平原上为他建起一个纪念碑。他们会在上头刻些什么字呢?“科林·谢腊德,航天工程师,为了科学的事业死于此地。”这是多么滑稽,因为科学家们想干些什么,他连一半也没有弄懂。

但从他们发现一些东西时的兴奋劲头看来,他也知道了这些发现的重要。他记得,地质学家们是怎样把这小行星的变焦了的表面刮去并将下面的金属面抛光的。这上面覆盖着由线条和刮痕所组成的奇异图案。它们记载着伊卡洛斯的历史。这虽然只有地质学家们才看得懂。谢腊德听说,这些图案揭示了这块铁石原先并不是孤独地在宇宙中漂浮着的。在遥远的过去,它曾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数十亿年前它曾是一个大得多的天体的一部分,也许是象地球那样的行星的一部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行星爆炸了,伊卡洛斯和其他成千上万个小行星就是这次宇宙爆炸的碎片。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当炽热的光界线不断迫近的时刻里,这样的思想仍使他的脑海翻动。谢腊德躺着的地方曾是一个星球的核心——这个星球也许还有过生命。一种奇怪的悖理的想法使他感到快慰,当他的末日到来的时候,他并不是在伊卡洛斯上出没的唯一的鬼魂。

头盔变得模糊起来,这只意味着冷却系统快要失效了。这一系统是相当出色的,即使是现在,距离仅有几码远的岩石在发出愤怒的红光,而在座舱里还不至于热得叫人受不了。失效将是突然发生的、灾难的。

他伸手担住红色的手,扳动这个手就会使太失去它的猎物——但在拉动它之前,他要最后一次看看地球。他小心地拉下黑色的滤光片,调节着使它能挡住岩石的辉光,但却不能挡住他的视线。

星星已经变得非常暗淡,被日冕的光辉所掩盖。在砾石的上边露出一簇短短的绯红色的火焰,象是从太的边缘伸出的一只弯曲的手指,砾石的影很快就要遮不住他了,他只剩下几秒钟的时间。

他看到了地球,他看到了月球。再见了,地球和月球!再见了,地球上和月球上的朋友和亲的人!当他仰视着天空时,光已经开始着密封座舱的基部。他首次感到火焰的触动。他下意识地收起双脚,枉然地企图躲开不断前进的热

那是什么?在头顶上出现了一阵突然的闪光,它比任何星星要亮许多倍。在离他几英里远的上空,一面巨大的镜子正滑翔过来,反射出猛烈的光。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得了幻觉症了。是告别的时候了。他遍身大汗淋漓,几秒钟之后,座舱就会变成一个火炉。

他再也不能等待了,他使尽了剩下的一点力气去拉紧急泄气纵杆,提起神去迎接死亡。

毫无动静,纵杆拉不动。他拉了又拉,才发现它被无可救药地卡死了。这结局来得真够悲惨,等会儿他将突然暴露在真空中,那时,肺部的空气立即往外涌,这种死法可真受罪。这一恐怖的憧憬击中了他的痛处,使他的神经崩溃了。他开始象一头落入猎人的陷阱中的野兽一样吼叫起来。

他听到了麦克莱伦船长对他说话的声音。声音很尖但很清楚,他知道这又是一个幻觉。但是长期的训练和自我控制的残余力量使他停止了叫喊。他咬紧牙关倾听着那种熟悉的带命令口气的声音。

“谢腊德!坚持住。我们知道了你的方位——请你继续叫喊。”

“我在这里”他喊道,“但看在上帝的份上请赶快点,我就要烧起来了。”

在他头脑深处仍清醒的部位里,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被折断的天线的根部还能传送微弱的电波。搜索的人们听到了他的叫喊,他也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这意味着他们离得不远了,他顿时神倍增。

他透过水汽蒙蒙的塑料圆顶,再次凝视着天空那块不可能存在的镜子。它还在那里——他现在才意识到太空的令人发生错觉的透视欺骗了他。这块镜子并不是在数英里之外,而且也不很大。它几乎就在他的头顶上,它在迅速地移动着。

当它挡住了太的圆面时,他仍在叫喊,这神圣的影落在他身上时,就象从充满了冰雪的隆冬吹来的一阵暖风。现在它离得十分近了,他仔细地看着它。它只不过是一大块张开了的金属反辐射屏,这显然是从一个仪器上匆匆地弄来的。在它的安全的影之下,他的朋友在寻找他。

一个重型的双人密封座舱在他的头上盘旋,一双金属臂撑着闪闪发亮的屏障,另一双机械手向他伸来。透过朦胧的圆顶以及使他的感觉几乎丧失的热,他看到了麦克莱伦船长那张忧虑的脸孔。他正在另一个太空罐里注视着他。

这真象出生的情形一样。老实说,他再生了。他太衰竭了,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留着以后再说吧——但他从灼热的岩石上升起时,他的眼睛找到了地球这一颗明亮的星星。

“我在这儿,”他默默地说,“我回来了。”

回去享受和赞颂这一个本来他以为失去了的世界的一切美好事物。不——并不是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再也不喜欢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