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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汽车恐怖症的良药》作者:[苏] 格·麦利尼科夫

“大夫,是这么回事,最近我怕起汽车来了。”

神病医生放下手中的病历卡,直起身子,摘下眼镜,看了看来访的患者。那位五十七八岁的男子,弯腰拱背地坐在椅子边上,双手捂着枯瘦的膝盖,好象圣身缩作一,样子疲惫不堪。看来,他穿着一身旧衣服坐在这么明净的房间里,显得很不自在;他仿佛是坐在奇怪的考场上,虽然此时监考人还不了解他,而他又能够猜到很多题,但他的问答却力求简短干脆,惟恐使坐在对面的人觉得他病入膏肓,无法医治。

“对不起……您说什么?”

“跟近我怕起汽车来了……”

一辆“伏尔加”牌出租汽车,从停在路边的冷藏车后猛然拐出来,迎面撞上拖着推土机的“马兹”①。“马兹”的左前轮顶在“伏尔加”司机篷的门上,一下就把它撞瘪了。“马兹”的司机顿时失去知觉,两辆咬在一起的汽车翻到路旁的水沟里,整点没撞上冷藏车。推土机跟“马兹”脱了钩,倒在一旁。

【①“马兹”(МАЭ):明斯克汽车厂的简称,也作该厂汽车的商标用。——译注】

一瞬间……原来走车的地方又象几秒钟以前一样畅通无阻了,但是路已经不是原来那样,连空气、路旁落满灰尘的青草以及整个空间也都不是原来的面目了,一切都变了样,变得警觉,紧张,含有敌意了……

神病医生掏出手帕,开始擦起眼镜片来。

“所有的人都有点怕汽车……畏惧是人体器官的一种自卫的反射。”他知道自己是在重复教科书上的话,但是仙总得说上几句话,免得在他考虑这位患者不太寻常的主诉时,僵在那里的时间太久。“假如人丧失了畏惧感,确切些说,丧失了自卫的本能,那么人类早就不存在了。”

患者焦燥地把干瘪的手指弄得噼啪地响。

“这我全都明白,大夫,不过,您要知道……我的病根本就不象您说的那样……”

“您是说,您的畏惧威超过了标准?”

患者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标准?……我连停着的汽车……甚至出了故障的汽车都怕!还谈得上什么标准!”

第一个赶到出事地点的,是冷藏车上的司机,然后,离大路二百米远的养鸡场也跑来几个人。不知是谁赶紧跑去打电话,但是急救车恐怕没有人需要了……“伏尔加”牌出租汽车上的司机叫车门和车座夹死了;一个身穿灰衣服的男人,不知怎么倒在拖车的车轮下,两个妇女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样子惨不忍睹……

“是啊,大夫,只要一看见汽车、拖拉机、甚至摩托车,不管什么样的,我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

“请继续说下去。”

“恐惧的原因我说不清……比如,我不伯压死,可就是感到恐惧……真正的恐惧……”

医生仍在机械地擦着眼镜。

“我说,大夫,”患者问道,“您能治汽车恐怖症吗?”

急救车和警察局的“伏尔加”几乎同时赶到现场,冷藏车的两侧停了长长的两排汽车。司机、乘客和养鸡场的工人都走了过来,默默地围成一个圈子,人群中心有两个尉官正在测量和拍照,急救车上的工作人员在验

“您说什么?汽车恐怖症?……”神病医生的眉一下抬到了眼镜框的上边,前额上立刻迭起了深深的皱纹。

“大概你们不叫达个名字吧?”

“恐怖症,”医生重复了一下便顿住了。摆脱不掉某种心理,无缘无故感到恐惧、担心是有的……有幽闭恐怖症,有天象恐怖症,还有几种恐怖症,可是汽车恐怖症……“没有。说老实话,这汽车恐怖症我从来没听说过。不过,您放心好了,我们会弄清您这种恐怖症的。”

这位神病专家虽然向别人承认了自己不懂得汽车恐怖可他一点也不后悔,以为他根据经验知道,在多数情况下,坦率反而使他更易接近神病患者。

接着,“马兹”所属单位的总工程师乘坐“列图契卡”赶来,随后又开来一辆五吨的吊车和一辆带气焊的自卸卡车。于是把出租汽车截断了,把死者的体安放一旁,用帆布盖上。在面貌全非的出租汽车旁乱七八糟地丢了一地东西,鞋子尤多,给人的印象是,似乎大家是在出事之前把被子鞋掉的。“马兹”的司机,头上缠着绷带,坐在地上,身子靠在推土机的铲刀上,木呆呆的,脸上毫无表情……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医生提议说,“为了简便起见,我来提问题,您来回答。”

这回患者有点神了。

“好吧,大夫。”

“那么,”医生又把眼镜摘下来,把刚刚看完的病历卡放在一边,“您的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大概是一个半月以前。”

“是突然得的呢,还是逐渐得的?”

“是突然得的,大夫,有一天一觉醒来就突然得了这个病。”

“您就叫我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吧。”

“好。”

“请您说说,一个半月以前您醒来时有什么威觉?”

患者病历上写着:基里洛夫·波里斯·伊万诺维奇,五十六岁,其管理局的会计。他靠着椅子背,两眼茫然地看着屋角,开始讲述起病情来。

“那一天我从恶梦中惊醒。梦中我眼瞧着一辆预制板运输车轧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我立刻睁开眼睛,可是恶梦好象有惯似地仍在继续。我虽然已从上起来,但是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运输车急刹车,大惊失色的司机跳出车篷,人们从四周跑拢来,把年轻人从后轮底下拖出来。当时我非常清醒,完全不象作梦……从此我就得了病。”

“从那时起您就和平汽车了?”

“是的。不过我当时还不知道,而是在听到隆隆声之后(驶来几辆满载石油工人的大汽车),感到害怕,我才明白过来。载满人的汽车在笨重地爬坡,可是看来却不象汽车,而象飞得很低的轰炸机。隆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突然我好象堕入万丈深渊,头部被几米高的水柱压住,越来越沉。等汽车驶到屋前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全都是隆隆声了。时间再长一点,我就受不住了。我还以为得了脑溢血呢……等汽车过去之后,我才觉得轻松些。然而事后,我也没想到这种感觉与过车队有关。我以为原因在自己身上,由隆隆声引起的那种无名恐惧只不过是梦幻而已……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

“上班的时间到了。我匆匆洗了脸,穿上衣服,做好早饭(我是单身),吃完以后就往汽车站走去。平时上班我是步行的,但那回我想早点去,好在上班前处理些事情。大概在六点午钟左右,车站上有二十来个人。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车离得越近,我越感到不安,逐渐地由不安变为恐惧。当汽车在车站旁刹住时,我感到异常恐怖。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我是怕汽车。

“我很难说明白我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好象是全身搐,觉得汽车是一种可怕的怪物……同时我又觉得这些都很荒唐,与汽车没有关系,而是我自己得了病,汽车不过是个触媒或者诱因,我见了之后就会使体内某个原来静止的机制开动起来。

“公共汽车关上门,开走了,我在那里又站了两三分钟,象惊呆了一样。这次经历对我影响很大,使我一时丧失了逻辑思维能力。我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站在那里,想上哪里去。我脑子里话语嘈杂,人影散乱,而在混乱之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什么?……什么?……我怎么了?’

“第二辆汽车驶来了,但我没等它开到跟前,就强迫自己赶紧离开车站,向我们管理局的方向走去;当汽车从我身边驶过时,我犹如受到巨袭击一样,感到惊魂不定。

“从这一天开始,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场恶梦。我不敢再坐公共汽车了,我躲避车辆拥挤的街道,每天上下班时都绕道走,不再经过汽车加油站。我每天都受着神上的折磨,但是由于我的格……简单说吧,由于我面子,这件事我没向任何人说过,也没向谁请教过。可是老这样下去也不行啊,现在该如实说出来了……前天领导通知我,要我一个月以后替他去托拉斯做年中汇报。我这才到您这儿来,因为无论如何我一夜也走不了一百四十公里的路程。”

“您来对了。”神病医生在本子上作完记录,便站起身来。

“还没说完。”基里洛夫连忙说,好象害怕医生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走似的。

“您接着说吧,我不过是要打开窗户。”

基里洛夫等医生打开窗户,重新坐在桌旁,又接着说下去:“各种汽车对我的作用大小不同,我把这个绘成了一个半径图。小轿车对我产生影响是在二十米以内,卡车是在五十米左右,大轿车和重型车辆在七十至一百米之间。

“有几次我曾努力克服这种恐惧感。上班时我不绕道走,而是径直朝加油站走去。在离车队尾部五十米的地方,我开始觉得胸部箍得慌,离汽车越近,箍得越紧,呼吸越困难,脑袋里嗡嗡叫。到三十米处,我觉得象迎着强风走一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失去轮廓,我自己则象喝醉酒似的,不过那醉意不是兴奋的,而是忧郁的,如同眼看落下来的炸弹即将爆炸,等待大祸临头似的。不知我的心是怎样忍受过来了。当我走到离最后一辆车只有十来米时,我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我勉强忍住,没有叫喊,立刻拐了弯。经过这次体验之后,我的脑袋一整天都疼得要裂似的。”

人们把体放到自卸卡车上,送往太平间;又用吊车把推土机放正。跟总工程师一起来的机修工检查了“马兹”,用汽焊把撞瘪的左侧挡泥板卸下来,然后把车开到平坦的地方,又给推土机拌上钩。吊车又把出租汽车吊到汽车队派来的平板拖车上,拉走了。机修工又把“马兹”开到车行道上。总工程师带着焊工和焊机返回管理局去。“马兹”上的司机被警察局的“伏尔加”轿车带去进行询问。所有这些行动都象欧几里德定理一样,是一个接一个互相联系着的。

出租汽车和“马兹”的路线在空间相于一点,然后又分开,把群体分成过去和将来两个阶段,但是这对那些躺在自卸卡车上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以后我就总因恐惧而苦恼,”基里洛夫接着说。“无论在梦中还是醒着,我都仿佛看见车祸。就说现在吧,在我跟您谈这些事的时候,说得确切些,从我走进您的房间之后,我的思想就分成两半了。一半在这间屋子里,另一半在郊外某处,就是‘马兹’和‘伏尔加’牌出租汽车相撞的地方。‘伏尔加’上的人全死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车祸的全部经过,看见树上的白嘴鸭被汽车撞击声惊得乱飞,还看见有人用汽焊把‘伏尔加’的车门切下来,以便往外拖死。”

基里洛夫沉默了。医生下意识地用手弄着圆珠笔。这是一种奇怪的、非常奇怪的神失常症。他工作三十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病例。一般的恐怖症都是具体的,病人只怕某种特定的东西;有的怕毒死;有的怕离开家时没锁门,没关好煤气;有的怕自己得上不治之症。但是,象基里洛夫这样的病人他从来没有碰见过。当然,也有人怕横过马路,怕叫公共汽车或电车轧死,但他们大都知道自己害怕的原因。而这个病人的恐惧却是无缘无故的,确切些说,原因当然有,但是他自己说不出来。就是害怕,至于到底怕什么——不清楚。何况那些幻觉……

“毫无疑问,我们是能够治好您的恐怖症和幻觉的,”医生沉吟良久之后说,“我给您开个诊断书,写明什么时候到那儿去治:先要作些常规检查,然后再作预防治疗。我敢说,只需三四个疗程,您的恐怖症就无影无踪了……”

基里洛夫从神病专家那儿出来时,心里觉得很轻松,这是所有生腼腆、优柔寡断的人被迫去作不太愉快的事时所感到的那种心情。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坦白,而且直到现在都不能肯定促使他坦白的原因是什么:是医生那种好象同友人谈心的提问方式呢,还是这位慈眉善目、两眼近视的中年医生的仪表?

但他毕竟没有完全坦白,他没把那件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告诉医生。真的,他的幻觉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在幻梦中看见一个骑“爪哇”牌摩托车的人撞上自动平土机,翌晨便听到人们谈论昨夜某某基地附近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爪哇”和自动平土机也与梦中所见相符……不过,现在骑摩托车的人有半数都是骑“爪哇”牌,而全州的自动平土机又不此“爪哇”少……

那么第二个车祸也是巧合吗?还有什么……?汽车库里的马达从滑轮上脱落下来,砸碎一个钳工的手指头。这是他在幻觉中见到的,此事情果真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他们管理局里。由此又该得出什么结论呢?他倒很希望他的幻觉和恐惧是外部原因造成的,而不是他自己神失常引起的。这能有什么联系呢?……莫非是传心术?遭遇车祸者身上发射的电波能被基里洛夫接收?……这自然是无稽之谈。还是赶快去接受催眠疗法,让一切恢复常态吧;当然,神病专家并没这么说,但不说也明白。

基里洛夫在管理局大门口碰见了总工程师。谁知总工程师没有理睬他的问候,而是匆匆跑上台阶,直奔汽车库。他的面部表情使基里洛夫很吃惊,但他还不能立即确定是怎么回事。他好象要对总工程师说点什么……不,不是说,而且回想起……回想起什么呢?……他曾看过神病医生……这与总工程师有什么关系?……不,有点关系,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基里洛夫一边蹙眉苦思,一边走进会计室。他进屋时,谁也没看他一眼,好象大家从昨晚起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似的。年轻的女定额员满面泪痕,却不去擦两眼下面漫漶溅的污迹。

当基里洛夫听说这里出了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感到当着众人的面不便细问,于是就走到隔壁玛利亚·亚历山大洛夫娜——一个代理后勤兼财务收支的虚胖的女人——的办公室。

“玛利亚·亚力山大洛夫娜,我们这儿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您问的是哪方面的。”玛利亚·亚历山大洛夫娜惊讶地我道,大概过一会儿才想起来,基里洛夫从早晨就没有在机关。“您是刚来吧?什么也没听说?!……可怕!可怕!!”

玛利亚一边说着“可怕”,一边闭上两眼,向前呶着嘴,一个劲儿地摇头。

“您简直不能想象有多可怕!”她把声音压低了说,“您知道米亚斯尼科夫吧,就是汽车库里那个新来的小伙子,不久前刚复员的?您一定认识他,他正追求我们的女定额员奥利亚呢。谁知刚才打来电话……说今天要把第二工段的人调到新工地去,于是他就用‘马兹’拖着平土机……”

“推土机?”基里洛夫下意识地纠正她的话,同时感到脊背一阵冰凉。

“天哪,那有什么区别!”玛利亚因为话被打断,很不高兴地举起两手一拍,但基里洛夫不再听下去了。他已经知道玛利亚要告诉他的是什么事了,他这才明白在门口遇见总工程师时要回想的事是什么。

种病医生诊室里的时候,他曾看见总工程师站在撞坏的“伏尔加”旁,还看见了机修工。现在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只是当时把力集中在另一件事上,无意中瞥见那幕车祸而已……现在全都想起来了……

“您不听了?”他耳边响起玛利亚的声苦。

“是呀,是呀……不幸的事。”他喃喃自语地走地向会计室。

他在自己桌旁坐下来,开始翻阅统计表、发货单和其他单据,可是心根本不在工作上,当别人送来保证书让他签字时,他半晌都看不明白。

他好象在跟谁不出声地争论着,最后强的那一面(通常被腼腆和优柔寡断掩盖着的那然一面)逐渐占了上风……

呶,现在怎么样?还是巧合吗?这次巧合的地方未免太多了吧?别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你今天看见车祸了吗?看见了……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呢?看见了……车库的事件呢?你还嫌不够?……你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巧合论”可以休矣……但根据概率论来看……嗄,拉倒吧!又要谈你那些几百万年才有可能在打字机上偶然打出《战争与和平》的猴子啦……倒是也可能,不过……不过,那只是理论,生活中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生活本身要简单得多,现实中任何一个可能发生的事件,或然率都不会超出某个平均值的范围,而你现在的经历,偏离这个平均值很多了,因此绝对不会是偶然的巧合……显然,你的幻觉同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有着某种联系,是那些事件的反映……

基里洛夫在屋子里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踱了出来。

在长长的野葡萄藤的荫翳下集聚着第二班机务人员。半小时以后就要出车。基里洛夫在长凳一头儿的空位上坐下来。他感到疲力竭,大口喘着气。太已经升得很高,但在茂密的树下仍可感到昨夜的凉意。一只栋鸟在附近啼啭。一切都预示着今天是一个和煦的艳天。

丛里洛夫如在梦中一样听到了谈论的片断——内容倒是养鸡场附近发生的车祸——他根本没仔细听,他对一切都冷漠了,现在他好象刚做完繁重的工作,累得不想动地方,也不想思考问题……

他没能立刻悟出他这种心理状态与车库里开出的三辆汽车有何关系。他的意识机械地反映出的事实是:从大门里开出来的第一辆车是“列图契卡”,接着是自动吊车和自卸卡车。若不是他多看了一会儿自卸卡车并且瞥见车上装的是什么,他也许不会注意这三辆车的。

经常有这样的事:一件乍看起来并不重要的小事,却能使你突然看清整个事物的全貌。基里洛夫认出了用绳子拴在车尾的汽焊机。

“喂,”他勉强抑制着激动的心情,问一个坐在旁边的机务人员,“他们上哪儿去?”

“也上那儿去。”那人简短地回答说。

“这么说,他们还没到那儿去过呢?!”基里洛夫惊叫起来。

人家都诧异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发问,又为何这样激动。

“既然电话刚打来半小时,他们怎么可能到过那里呢?”一个人反问。

基里洛夫站起身来,走向院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那里的木板垛后边生着枝桠纵横的丁香树,从旧仓库的板墙里飞散出干草屑和干贝灰。这里没有人妨碍他聚会神地思考问题。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几乎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他的幻觉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实际发生的事,而且两者之间没有明显不符之处。也许这种现象还是能够解释的。可是继而一想又觉得这完全站不住脚……

总工程师、机修工和汽焊工还没有到那里哪!他们刚刚出发。而他坐在神病医生诊室里时却已看见他们在车祸现场了……他怎么能够——就算是想象吧——看到尚未发生的,即将发生的事呢?

他是九点二十分到达神病医生那里的,那时就“看见”车祸了。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如果减去打电话前的二十分钟以及从电话铃响到车祸发生之间的那十来分钟(电话往哪儿打”,只有“马兹”的司机知道),那就是十点四十分,即实际发生撞车事件的时间……前后相差八十来分钟。

这么说,他离开医生的时候,车祸还没发生哪?!

不对,准是把什么弄错了,搞混了。他可以相信最离奇的巧合,可以相信有一种恐惧波,能在一定距离内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无论什么看法,只要不违反健全的理智,他都可以接受。但是,若说结果先于原因,他脑中先出现事件的反映,然后才发生那个事件本身……那不可能。这种例外在相对论中也不能成立——相对论最离奇,但逻辑最强……

基里洛夫回忆起他少年时代喜的相对论来,心情平静了一些;他决心慢慢地把这个怪现象搞明白,从而解决那个使他得出这一意外发现的矛盾。于是他又从总工程师出门的时刻开始计算起时间来,但这一次却怎么也搞不清了。起初他不明白什么地方弄错了,后来他忽然明白什么地方也没错,只是不能照他那样计算。他在医生那里呆了二十至二十五分钟,不会更多,就在这段时间内他既“看见了”车祸的发生,又看见了此后直到把“伏尔加”装上车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说,整个事件至少持续了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绝不是二十五分钟。这样说来,事件在他幻觉中所占据的时间象电影里一样,是压缩了的,因此计算应该从最高点开始,也就是从“伏尔加”撞上“马兹”的时刻算起。还有一个细节能够证明这种计算是正确的,即幻觉本身的清晰度不是始终一样的。这一点基里洛夫早就注意到了,越接近车祸发生的时刻,消晰度越高,然后就逐渐减弱,变得模糊起来,直到最后消失。

基里洛夫又走定到野葡萄架下,仔细去听人们的谈话,并且小心翼翼地跟每个人核对细节:米亚斯尼科夫什么时候离开车库的,推土机往哪里运,走的是什么路线。回到会计室之后,基里洛夫又弄清楚了,养鸡场的电话是在他到来之前十分钟打的。这样,为了准确计算而需要的数据他几乎全弄到了,于是他就立刻在一张空白发货单的背面演算起来。

“迟延的附间”——这是他自己对幻觉中的事件与现实事件的间隔的叫法——依旧是八十分钟。

过了三年。基里洛夫仍旧在那个会计室工作,仍旧坐在那张办公桌旁,象五年前、十年前、十六年前一样。还能往哪里去,而且何必走呢?生命已经过去五分之四,对此他一点也不怀疑,而剩下的十年,顶多是十二年,再改变这种平静的生活也没有意义了。

许多人的神都未老先衰,但自己往往意识不到。光似流水,转瞬就是几十年,自己却老大无成,连怎样摆脱平庸无聊生活的羁绊都不清楚。人家能够独自驾着一叶轻舟横渡大洋,能够发现新的元素,有的人著书立说,有的人驯服海豚,可是你只知道每天上班、吃饭、睡觉……前途黯淡无光。

然而,并非一切都不可挽回,只要你能鞭策自己从头开始,一刻也不延误,今天就开始,现在就开始,但是……该上班去了,你还没做好早饭,还没烫好衬衫,而今天是月底最后一天,照例要紧张一番,晚上可别忘了瓶,买一包刮脸刀片……于是他那发愤的念头便埋沉在这些生活琐事之中了。接着又是单调乏味的生活,日复一日,连每年发生的那些稍有特点的小事也渐渐淡忘了。有这种格的人一到五十五——六十岁就不再抱任何幻想,而是打算无可奈阿地终其天年了……

基里洛夫就是这种人,但他与多数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不认为自己半生蹉跎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巧或者自己坐失良机。他就是这样碌碌无为地度过了半生;即或上苍让他重新开始生活,他的新生活也未必会有什么两样。

不过,也许他的生活会不同的吧?说不定在新的生活中,当他手里拿着用报纸裹着的冰糕下班回来时,迎面向他跑来的不是邻居的孩子,而是他自己的孩子呢。可能的……是的,他现在很希望发生这样的变化。难道这还不够吗?人到晚年总不免有些凄凉之感,而在单身公寓里度过孤寂的晚年更加难过……

那么,基里洛夫的汽车恐怖症怎么样了呢?好象他根本没得过这种病似的。有一天,基里洛夫一觉醒来,忽然感到如获新生。身上经常感到的那股紧张劲消失了,头脑清醒了,世界又象多年前一样变得明朗、清新了,但在他走出家门之前,他还没明白主要的变化是什么。变化来得突然——他还按照往常的惯贴着墙走——他刚走了一半路,就明白自己现在没有恐怖的感觉了。

两星期之后,他决定坐一站汽车。什么事也没发生。本来他十分紧张,与其说是担心在挤满人的车上旧病复发,不如说是怕人家看出他的惶恐不安来。谁知一切都很顺利。

如今,事隔很久,他都不大相信这些是真的了;要不是他能时而在街上碰见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就是那位住在附近的神病专家,基里洛夫大概会以为往事只是一场遥远的梦境了。他面带笑容地回想起,有一天他竟想到警察局去报告。为什么?为了防止车祸。要知道,有八十分钟的的时间由他掌握。可笑吗?当时可不觉得可笑,假若不是他生腼腆,而且担心一进警察局就被人家直接送进神病院的话,那么他就真去报告了。

至于“迟延的时间”,也可能根本就不是迟延。多半是病的伴随症状,是一种自我暗示,由于心理紧张,而把它当成现实了。可能,当基里洛夫在医生家中时什么也没“看见”,而是后来,知道车祸以后,他失常的神颠倒了事情的顺序,结果他就以为自己能在出事之前预知车祸了。

有了这样解释之后,基里洛夫就很少去回想汽车恐怖症的事了;他那一向单调的生活,依旧过得平静乏味。

这天夜晚与往常的夏季夜晚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比六月中旬的一般夜晚热一些;那些在本星期五上班时和下班后都看见过基里洛夫的人,都不记得他那一天说过什么意味深长、预示不祥的话,也没夫追忆他那一天的行为有什么异常的恶兆,因为实际上并没有恶兆,就算有人告诉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夜晚,那他也不会把这句话当真的。

那天下班以后,基里洛夫顺路走进副食店去买了些东西,又到街心公园旁的报亭买了一份新出版的《科学与生活》,然后便沿着他二十年来走惯的老路回家了。

经常在院子里的人,刚从幼儿园领回孙子的院内清扫工也好,住在楼上的女邻居也好,都看见了他,眼瞧着他走进大门,从信箱里取出报纸,然后打开自己的房门。

九点钟的时候,厨房里亮了灯,但不久就灭了;接着隔壁房间的灯亮了,一直着到十一点半——这是几个青少年说的,当时他们正在他窗前不远处,坐在两张并起的长凳上弹吉他。

—辆大轿车的司机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手里提着水桶,向河边走去。一艘摆渡刚刚在河对面靠岸,水手拉动锚链碰击铁柱的声音、摆渡口的汽车发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辆大轿车迟到了十来分钟,只好等下—班摆渡,反正晚半个小时把孩子送到夏令营,也没什么了不起。司机想起大人们把睡眼惺忪的孩子送到工厂院子中来的情景,想起孩子们活动开以后,便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看着他挂好“孩子们,当心!”的牌子,并用脚踏着软绵绵的慢坡,想起这些时他微笑了。

汽车一开出工厂,孩子们顿时活跃起来,大声嚷着,挤到玻璃跟前张望,但在到达摆渡码头以前,许多人都颠得昏昏沉沉,有的甚至睡着了。车里安静下来,只有护送他们的阿姨还在小声地同一个大孩子说话。

汽车驶到渡口前圆木铺砌的斜坡路,停在拦路杆外时,谁都没下车,司机决定给散热器加点水。

他弯下身去,把铁桶浸到暖的碧水里。于是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司机打满了水,直起身子,站了几秒钟,望着被水冲走的油渍渐渐散开来。眼瞧着那褐中透黑的油点变为一层薄膜,幻成彩灯似的颜色。

司机向岸上一望……手中的铁桶大刻就掉在河里……大轿车象是踌躇不决似地朝着码头的拦路杆慢慢滑动……司机大喊一声,就沿着陡峭的斜坡向上爬,不过晓露未干,斜坡很滑。汽车一顶在拦路杆上,杆子马上就弯了。司机闪过一个念头:杆子顶得住……但忽然前灯的玻璃碎了,接着咔嚓一声木杆断了……汽车轮子在倾斜的路面上滚动得快起来……这时护送的阿姨惊叫起来了……司机爬上了河岸的边缘……孩子们听到阿姨的喊叫声,吓得也叫了起来……葡萄架下站着的人也开始叫喊,但是已经毫无办法了。汽车猛然向前一冲,前轮越过码头,底部挂住码头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尖声,车子一下翻了个身,掉进河里。

基里洛夫在黑暗中惊醒.一时闹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的哭喊声仍在耳边萦回。他碰翻了椅子和桌上的水瓶,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关。电灯亮了……被子掉在地板上,桌布湿淋的,椅子底朝上倒在那里……汽车恐怖症?又犯了……又是幻觉?!

基里洛夫来到厨房——这里比卧室亮些,不知为什么点燃了煤气,但又立即关上,把嘴对着水笼头,喝了许多吞吞的水,然后走到窗前……东方的蓝天藕合着寒意。大概还不到四点钟……他看了一下表。

四点二十分

这么说,又是汽车恐怖症?

延迟……八十分钟。

这与孩子有什么关系?!他们有什么过错?!

绝望、难过以及事情的荒诞无稽使他感到震惊。

八十分钟!

时间在流逝!

车祸是可能发生的!如果不设法把车拦住的话……

四点二十一分

基里洛夫冲到走廊里来。上哪儿去,去干什么?……要赶紧跑到最近的电话亭去打电话。往哪儿打?往摆渡码头……可是那里没有电话。那就打到警察局,当然是警察局……

四点二十二分

基里洛夫穿上外套,跑出家门。弹簧锁咔地一下锁上了。匆忙中他没有关闭屋子里的灯,大概它要亮到晚上,直到邻居的小孩子让大人驮着,从院子里钻进小窗户,开开门的时候……

四点二十七分到最近的自动电话亭得走两条街。

四点三十二分自动电话亭开着哪。基里洛夫从衣袋里掏出所有的零钱,在幽暗的灯光下寻找二戈比的硬币,但没有找到。忽然他想起往警察局打电话不用投硬币,但拨完0后拨什么号码,他却不知道。于是他就先试拨了01。

“消防队。”

“警察局的电话怎么打?”基里洛夫问道。

“02。”

他拨了02。

四点三十三分

“我是值班员基列耶夫中尉。”听筒里传来无打采的声音。

基里洛夫一口气地说:“中尉同志,快!……摆渡码头!……孩子们!”

“请您慢一点,小声点。”基列耶夫用要求的口气说。

基里洛夫喘了一口气。

“摆渡码头……一汽车孩子……掉到河里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听电话的人立刻从桌旁跳了起来:“什么时候?!”

基里洛夫不如该怎样回答才好。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中尉喊道,“您怎么不说话?!快说呀!”

“您要知道……”基里洛夫不知所措了。

“您在哪儿打电话?!请问您姓什么?”

“我叫基里洛夫……现在百货店旁的自动电话亭里……”

“您到码头去过了?”

“没有。”

“谁通知您的?……快点说呀!这件事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基里洛夫知道不能再拖延了。

“中尉同志,请您正确理解我的意思……事关许多孩子的命……时间不多,只剩一个来小时了……如果您马上驱车去救,还来得及……”

“您在扯什么?”基列耶夫打断了他的话。

“应该防止……”

“防止什么?!”

“要知道……汽车还没落下水……”

“还没落下水?!那您为什么要愚弄人呢?!”

“可是汽车会掉下去的,如果您……”

听筒里传来中尉深深的叹息声。

“我说,你这位大叔……”他一字一顿地、气咻咻地说,“去醒醒盹吧!要是你再打电话,可要自找苦吃。”

于是电话断了。

四点三十六分

基里洛夫垂头丧气地走出了电话亭。“多愚蠢,多笨。”他嘴里嘟囔着,心里却完全理解,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处在这个中尉的地位,都会这样做的。“但是,总该有人懂得并且去帮忙啊!至少这一次应该违背常人的理智,把他的话听完!可是谁肯这样做呢?……”

四点三十七分

还剩下不到一小时了,而他还站在电话亭旁,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痛恨自己软弱无能,人们又过于理智,他简直要急疯了。再过一会儿他会急得喊叫起来的。谁知这时从百货店后面拐过一辆运牛的汽车来,恐怖波登时向基里洛夫猛袭过来,使他一下子贴在围墙的铁栅栏上。汽车在离他十来米远处驶了过去,偏巧司机没发现有人倚在围墙上,失去知觉……

四点四十六分

基里洛夫一醒过来就打定了主意。要分秒必争地跑到码头去,现在还来得及,其他办法是没有的。路程有多远?十八至二十公里?远不远?要是坐公共汽车,自然不算远;如果跑步而且要赶在时间前面,那就远得很。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何况你已经五十九岁了。

五点零七分

他跑到城郊道口时,有一个妇女从岗亭里探出头来,冲他喊了一次,但他没听清喊的是什么,就跑了过去。

在柏油路上跑还比较容易,但当一辆汽车从前面的摆渡码头迎面驶来时,基里洛夫便不得不离开马路,沿着树林一带跑了。两脚踏得枯枝败叶沙沙作响,田鼠惊得吱吱叫着四下奔逃。

跑完三公里后,他已喘不过气来,只好走;但稍许喘息后,又跑了起来。

他跑呀,跑,直到后来眼前发黑,胸中恶心,难受得要呕吐;于是他减慢速度,开始闭着眼睛向前走,张着嘴喘息,后来两脚逐渐不听使唤,打起绊来。

五点十五分

他觉悟得太晚了,原来刚才超过他的大轿车,就是他要去救的那一辆。当他的远视眼认清汽车后窗牌子上的字时,他真是悔恨加,甚至哭了起来。其实,在他打电话时,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奔跑时,甚至跑过城郊道口的岗亭时,那辆大轿车还停在院中没出发呢,睡眼惺忪的孩子们刚刚在冰冷的人造革座位上坐好一——这一点他怎么会没想到呢?

五点二十五分

他没再看表,怕看了之后反而觉得来不及。但是他已经疲力竭。上衣湿透了,帽子在跑进树林时丢了,湿漉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但这些他全都不放在心上。他越过干涸的水渠之后,摔倒在水稻田埂上,心里明白自己爬不起来了。

五点二十九分

基里洛夫清醒过来,看了一下表。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再跑耶没有意义。只剩十来分钟了,可是他才跑了一半路……

五点三十分

既然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平,那就让它受祖咒吧。既然人生来这样脆弱,不能挽回这种不公平的事,那就让人世受诅咒吧!在这样的世界上活着实在不值得。

五点三十一分

路口那面驶来一辆自卸卡车,空空的车身颠得直响。基里洛夫连忙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越过田埂,直到路边。

自卸卡车离他越来越近。

如果这时有人问他想干什么,恐怕他是回答不出来的。他的身体已经不由思想支配,而象是听凭本能的摆布,独立地机械地行动了;他的神紧张到了极点,只集中在一个念头上:站稳,别摔倒。大概,那些手持一束手弹去炸坦克的人就常常有这样感觉……

五点三十四分

基里洛夫连手都无力举起,是司机主动把车停在这孤寂的身影旁边的。

“大叔,上车吧!”他一面开车门,一面喊道。

这位已过中年的人,穿着汗水湿透的衣服,面色苍白,头发篷松,一大清早就站在离市区几公里的空落落的大路上,着实让人奇怪。

“您怎么了?”司机打量了基里洛夫一下,惊奇地问道。

这时好象什么东西猝然中断了。基里洛夫感到能够活动,能够说话了,全身从恐怖和麻痹状态中解放出来。

“上车呀!”司机又重复了一遍。

基里洛夫吃力地走过来,抓住车门的把手。恐怖感消失了,只是感到异常疲乏。

五点三十五分

司机打着了火。

“您到哪儿去?”

基里洛夫好象昏厥之后逐渐苏醒过来。

“到摆渡码头……可能的话……请您务必快些。”

“那儿出什么事了?”

“请您务必……快些。”

司机便不再细问,他感到这个人向渡口跑确实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五点四十二分摆渡口。一长串汽车停在那里。右边杨树下有个遮。一条旧船底朝上地摆在岸上,上面的露水象镜子一样反光。

自卸卡车一在车队尾部停下,基里洛夫马上跳下车来,也没向司机道谢,就从车队旁跑了过去。他立刻看出,时间还来得及。

那辆大轿车停在码头的斜坡上,排在第一个。摆渡船在对岸。

基里洛夫跑到司机篷门前一看,里边空无一人。他忙跑到车厢的玻璃窗前。

“司机呢?”

睡眼惺忪的孩子们郴惊奇地端详他。

“司机到哪里去了?!”他喊了起来,但登时想起司机到河边去了。

基里洛夫不离汽车,朝河边喊道:“司机!”

司机正弯下身去,把铁桶浸到暖的碧水里。

“司机!!”

四点四十四分

恰在这时出了事……当然,事后可以搞清,为什么闸皮松了,手闸也失灵了……汽车微微震动了一下,就慢慢地向基里洛夫滑过来,

“司机!!!”

汽车司机直起身来,向岸上一望……手中的铁桶立刻就掉在河里……汽车象踌躇不决似地朝着码头的拦路杆慢慢地活动……车前有个人推着散热器片一步一步地往回退。司机大叫一声,就沿着晓露未干的陡峭斜坡向上爬去……

“快来人哪!!!”基里洛夫向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人呼救了。

基里洛夫及时地低下了头,散热器顶在拦路杆上,前灯的玻璃碎了。拦路杆弯了。

这时护送孩子的阿姨喊了起来。

下的人全跑过来了。

要用东西垫住车轮。

人们刚跑到半路,司机已经爬到了斜堤顶上。

要垫个东西!!

木杆咔嚓一声折了,但汽车却停在原地未动……谁也没注意是怎么回事,最先跑到汽车跟前的人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有一个人把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杆子往车轮下垫时,这才发现他……

他到底也没有找到可垫的东西。

人们很快把孩子领下车,叫阿姨把他们带到遮下。大家一起把汽车推上坡,把那个人从前轮下边拖出来。他还活着……

当人们把他安放在“莫斯科人”小轿车的后座上时,他还活着;当汽车沿着他半小时前跑过的道路向市内疾驰时,他也活着;当医院里千方百计抢救他时,他还活了两个小时……

他默默地死去了,没有挣扎,好象入睡一样。

死亡是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是世界上显然还有比任何疾病和恐惧都厉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