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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父亲和女儿

董贝先生的公馆中一片寂静。仆人们蹑手蹑脚地、——地上楼、下楼,不让脚步发出响声。他们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聊天,长时间地坐着用餐,尽情吃喝,仿照那种冷酷无情、不信鬼神的俗来享受乐趣。威肯姆大嫂眼泪汪汪,叙述着忧伤的往事;她跟他们说,她在皮普钦太太那里就经常说,将来会发生这样的结果;餐桌上的浓啤酒她比平时喝得更多;她很忧愁,但和人谈。厨的心情也相似。她答应晚餐做些油炸的食品,并作出同等的努力来克制自己的感伤和忍住洋葱的气味。托林森开始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居住在坐落于街道拐角的房屋里能有什么好处。他们全都觉得,这似乎是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虽然那孩子还依旧安安静静、漂漂亮亮地躺在他的小上。

天黑以后来了几个人,他们穿着毡鞋,默不作声,以前就曾经到这里来过。随着他们来的是一张安息的,这是一张多么奇怪的给孩子睡眠的啊!失去孩子的父亲一直没有露面,甚至连侍候他的仆人也一直见不到他;因为不论是谁进入他的黑暗的房间,他总是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除了来回踱步外,其他时间似乎就从来不曾移动过身体。可是家里的人们早上都在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他们听到他深夜走上楼去,待在那里——待在房间里——,直到太升起为止。

在城里公司的办公室里,由于关上百叶窗,玻璃的窗子更为暗淡;当办公桌上的灯光被悄悄透进的亮光冲淡一半,而白天的亮光又被灯光冲淡一半时,房间里笼罩着一种不寻常的幽暗。没有办理多少业务。职员们不愿工作;他们约好下午出去吃排骨,并到河上游逛。信差珀奇磨磨蹭蹭地执行他的差事;他被朋友们邀请到酒吧,在那里高谈阔论,感叹人事的变化无常。晚上他比往常提早回到鲍尔斯池塘家里,请珀奇太太吃小牛肉片和喝苏格兰浓啤酒。经理卡克先生没有宴请别人,也没有别人宴请他,而是独自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天露着牙齿;似乎在卡克先生的道路上有个什么东西消失了——有个什么障碍被搬除了,他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扫清了。

住在董贝先生家对面的脸色红润的孩子们这时从他们育儿室的窗口向下面的街道探望,因为在董贝先生家的门口有四匹黑马,马头上装饰着翎,翎在黑马所拉的马车上方摇晃着;这些情景以及披着披巾,拿着棍棒的人们,吸引了一群人围观。玩杂耍的人本准备旋转盘子,这时又在他华丽的衣服外面套上一件宽松的外衣;他的拖着腿走路的妻子,手上抱着一个重娃娃,身子向一边倾斜,正游手好闲地看着送殡的人们出来。但是当她很轻易地抱着的孩子被挤到前面时,她就把他更紧地压在她肮脏的Rx房上。对面高高的窗子里脸色红润的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兴高采烈,不要别人来制止她,这时她望着保姆的脸,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这时,董贝先生在周围一小群穿着丧服的仆人和哭哭啼啼的妇女们中间,穿过前厅,走向另一辆等待着他的四轮马车。这些旁观的人们心想,他并没有被悲伤和痛苦压倒。他的步伐还是跟平日一样矫健,他的态度还是跟平日一样生硬呆板。他没有把脸掩藏在手绢里,而是直望着前方。他的脸虽然稍稍有些消瘦、森严、苍白,但表情仍和往常一样。他在马车里坐定了位子,另外三位先生也跟着进了马车。于是隆重的送殡队伍沿着街道向前徐徐移动。玩杂耍的人正在一根棍子上旋转着盆子,同样的人群正在赞赏这技艺时,翎还在远处摇晃着。但是玩杂耍的人的妻子拿着盒子讨钱,不像平日那样机灵麻利,因为孩子的葬礼使她联想到她的被破烂的围巾覆盖着的婴儿也许将来不能长大成人,不能在头上绕上一根天蓝色的束发带,穿着橙红色的衬裤,在泥里翻跟斗。

沿着街道,忧郁地、曲曲折折地向前行进,已经可以听到教堂的钟声。这个漂亮的孩子就在这个教堂里得到了他不久唯一能遗留在人世的东西——一个名字。他们把他死去的一切安放在这里,靠近他母亲的遗骸。这很好。他们的骨灰在那里,弗洛伦斯不论哪一天散步——唉,多么孤独多么孤独的散步啊!——随时都可以经过那里。

仪式完毕,教士们都离开之后,董贝先生环顾四周,低声问道,要求到这里来听取他有关墓碑的指示的人在不在?

一个人走上来,说:“在。”

董贝先生通知他,他希望把墓碑安放在什么地方;又用手在墙上画出它的形状和大小;还指出,它应该紧挨着他母亲的墓碑,然后他用铅笔写出碑文,递给他,说:“我希望立刻把它刻好。

“立刻就会刻好,先生。”

“您看,除了姓名和年龄就没有什么别的要刻的了。”

那人鞠了个躬,看了看那张纸,好像踌躇不定似的。董贝先生没有留意到他在迟疑,所以就转身向门廊走去。

“请您原谅,先生,”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丧服,“可是因为您希望立刻就把它刻好,我回去也可以着手进行——”

“唔?”

“能不能劳驾您再看一遍?我觉得有一个差错。”

“什么地方?”

那位雕刻墓碑的匠人把纸递还给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支尺子指出下面的一些词:“心的和唯一的孩子。”

“先生,我想应当是‘儿子’吧?”

“您说得对。当然是。改过来吧。”

这位父亲以更快的步伐走向马车。当紧跟在他后面的另外三个人在马车里坐下时,他的脸第一次被掩盖着——被他的外衣捂着。那天他们再也没有见到它。他首先下了马车,立刻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其他参加葬礼的人(他们只不过是奇克先生和两位医生)上楼到客厅里,由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接待他们。至于楼下关闭着的房间里的那个人,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情怎么样,有什么冲突或痛苦,谁也不知道。

地下室厨房里的人们只知道:“今天像星期天。”他们心里总觉得,外面街道上那些穿着日常服装,为日常工作奔忙的人们,在他们的行为中如果没有什么邪恶的东西的话,那么总还是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窗帘已经卷上,百叶窗已经拉开,这是件不同于前几天的新鲜事情。他们像过节一般尽情地喝着一瓶瓶的酒,以此消愁解忧。他们都很喜欢劝善戒恶。托林森叹了一口气,举杯祝酒道,“让我们都来改过自新吧!”厨也叹了一口气,说:“上帝知道,要改过自新的地方多着哪!”晚上,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又做起针线活来。在同一个晚上,托林森先生跟女仆一块出去兜风,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试戴过服丧的软帽。他们在暗的街道拐角,彼此十分亲热;托林森希望有朝一日到牛津市场去当一名殷实的蔬菜水果商人,过另一种不同的、无可指责的生活。

这天夜里,在董贝先生的公馆中,人们跟以前好多夜相比,睡得比较酣畅,休息得比较充分。朝照旧唤醒了屋子里原来所有的人们,把他们重新推入他们往常的生活轨道。对面屋子里脸色红润的孩子们滚着铁环跑过去。教堂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婚礼。玩杂耍的人的妻子在城市的另一个街区里,拿着讨钱的盒子,活跃地跑来跑去。石匠在他前面的大理石板上刻出-保-罗两个字的时候,唱着歌曲,吹着口哨。

在一个人口众多、忙忙碌碌的世界上,一个虚弱的小人儿的失去,在哪一个心上造成这样宽阔这样深沉的空虚,只有广袤无边的永恒才能把它填补上呢?弗洛伦斯在她真挚纯朴的悲痛中也许会回答道,“啊,我的弟弟,啊,我曾经热过、现在仍然热着的弟弟!我受到冷落的童年中的唯一的朋友和同伴!难道还有不那么高尚的思想能把您的已经露出曙光的早逝的坟墓照亮,或者能使这在泪落如雨时产生的阵阵悲痛减轻一些吗?”

“我亲的孩子,”奇克夫人说道,她认为她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抓住机会来开导她,“当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

“也就是说到了力充沛的壮年,”托克斯小姐说。

“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奇克夫人说,一边轻轻地捏了一下托克斯小姐的手,对她友好的讲话表示感谢,“悲痛是无益的,我们的本分是听天由命。”

“我将努力这样去做,亲的姑,我是这样努力的。”弗洛伦斯泣着说。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奇克夫人说,“因为我亲的,正如我们亲的托克斯小姐——对于她正确的见解和卓越的判断是不可能有异议的——”

“我亲的路易莎,说实在的,我立刻就要骄傲起来了。”

“正如我们亲的托克斯小姐将会告诉你,并且用她的经验来证实的那样,”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求我们作出努力。要求我们这样做。如果有什么厌——我亲的,”她向托克斯小姐说,“我忘了这个词。厌——厌——”

“厌倦,”托克斯小姐提示说。

“不是,不是,不是,”奇克夫人说,“你怎么会想出这个词呢!天呀,它已经到了我的嘴边了。厌——”

“厌恶,”托克斯小姐心虚胆怯地提示说。

“我的上帝,卢克丽霞!”奇克夫人回答,“多么荒唐!厌世者——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词。你怎么会那么想!厌恶!我是说,如果有什么厌世者当着我的面提出下面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生下来?’我就回答他说,‘为了作出努力’”。

“真是说得很好,”托克斯小姐说,这别出心裁的见解使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很好。”

“不幸的是,”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在我们眼前已经有了一个教训。我们完全有理由设想,我亲的孩子,如果在这个家庭中曾经及时作出过努力,那么许多令人痛苦、难以忍受的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没有什么能使我改变我的看法,”这位善良的家庭主妇以坚决的语气说道,“如果可怜的亲的范妮先前能作出努力的话,那么这可怜的孩子至少可以有强壮一些的体质。”

奇克夫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约有半秒钟光景;但是为了给她的学说提供一个实际的范例,她突然中止啜泣,继续往下说道:

“因此,弗洛伦斯,请向我们表明,你的意志是相当坚强的,不要只顾自己,加深你可怜的爸爸的痛苦。”

“亲的姑!”弗洛伦斯迅速地跪在她面前,以便更仔细更诚挚地看着她的脸,说道,“再告诉我一些爸爸的情况吧。

请跟我谈谈他吧!他是不是伤心绝望了?”

托克斯小姐是一位心慈善感的人,在这哀求中有一些东西使她深受感动。是不是她在这哀求中看到这位被冷落的女孩子希望能够继续像她死去的弟弟那样,时常向父亲表露出亲切的关怀?还是她在这哀求中看到这女孩子心中怀着一种,它想缠绕在曾经过她弟弟的那颗心的周围,而不能忍受在这与哀伤的集之中她父亲由于悲痛而拒绝向它表示同情?还是她只不过是在这女孩子身上看出有一种真挚、忠诚的神,它虽然遭到拒绝和厌弃,却仍痛苦地满怀着长久得不到回报的柔情,在她失去弟弟以后的忧愁和孤独中,它又转向父亲发出了哀求,希望从他微弱的反应中寻求到安慰,同时也去安慰他?——不论托克斯小姐怎样理解弗洛伦斯的哀求,反正这哀求是使她深受感动的。她在片刻间忘记了奇克夫人的尊严,急忙抚摸弗洛伦斯的脸颊,身子转向一旁,没有等待那位贤明的主妇的指示,就听凭泪水从眼睛中涌流出来了。

奇克夫人本人在片刻间也失去了她十分引以自豪的镇静,默默无言地望着那张美丽的年轻的脸,这张脸曾经长久地、耐地、始终如一地照看过那张小。可是她在恢复声音——它与镇静是同义的,它们实际上是同一个东西——以后,尊严地回答道:

“弗洛伦斯,我亲的孩子,你可怜的爸有时有些古怪;你向我问到他,那就是向我问一个我确实不敢自称是了解的问题。我相信,我对你爸爸的影响不比任何人小。可是我所能说的只是,他跟我谈得很少,我总共只见过他一、两次,每次不过一分钟;老实说,就是在那时候,我也没有看见他,因为他的房间是黑暗的。我曾对你爸爸说,‘保罗!’——当时我就是这样一字不差地对他说的——‘保罗!’你为什么不服点儿振奋神的东西?你爸爸总是这样回答:‘路易莎,请你行行好离开我吧。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待着好。’卢克丽霞,如果明天要叫我到地方长官面前去起誓的话,”奇克夫人继续说,“那么我毫无疑问敢于发誓,他说过这些话。”

托克斯小姐表示钦佩地说,“我的路易莎总是这样有条有理!”

“总之,弗洛伦斯,”姑继续说道,“直到今天以前,我跟你可怜的爸爸几乎没有谈过;今天我跟你爸爸说,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尔斯夫人写来了一封极其亲切的短简——我们亲的小男孩!斯克特尔斯夫人喜欢他极了,就像喜欢……

我的手绢在那里?”

托克斯小姐递上一块。

“这是一封极其亲切的短简,他们建议你去访问他们,换换环境。我跟你爸爸说,我觉得托克斯小姐和我现在可以回家了,这一点他完全同意;这时我就问他,他是不是反对你接受这个邀请,他说,‘不,路易莎,一点也不。’”。

弗洛伦斯抬起她那泪汪汪的眼睛。

“但是,弗洛伦斯,如果你宁愿待在这里,而不想现在去进行这次访问或跟我回家去的话——”

“我很愿意待在这里,姑——”回答的声音是微弱的。

“好吧,孩子,”奇克夫人说,“你可以待在这里。我得说,这是个古怪的选择。不过你总是古怪的。要是换了别人,不论是谁,到了你这样的年纪,又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都是会高高兴兴离开这里的,这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亲的托克斯小姐,我又找不到我的手绢了——”

“我不愿意觉得,仿佛应该避开这个家才好。”弗洛伦斯说,“我不愿意想到楼上的那个——他的房间空空荡荡,十分凄凉,姑。我目前宁肯留在这里。啊,我的弟弟呀!我的弟弟呀!”

这是自然的情感激动,不能加以压制;它甚至会从她捂在脸上的手指中间冲出来。那负担过重、疲惫不堪的胸膛有时必须有个排泄的孔道,否则里面那可怜的受伤的孤独的心就会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那样挣扎扑腾,掉落在尘土之中的。

“好吧,孩子!”奇克夫人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你说不客气的话,我相信,你也知道这一点。那么,你就待在这里,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来干涉你,弗洛伦斯,而且我相信,谁也不希望来干涉你。”

弗洛伦斯点点头,悲伤地表示同意。

“我劝告你可怜的爸爸,他确实应该暂时换个环境,想法散散心,恢复一下神,”奇克夫人说,“我的话刚说完,他就立刻对我说,他已经有了打算,想到乡下去一段短短的时间。说实在的,我真希望他很快就走。走得越早越好。不过我想他还得处理处理有关私人单据之类的事情,这些单据都是因为这次使我们受尽痛苦折磨的不幸事件所发生的——我真闹不明白,我的手绢是怎么回事,它到哪里去了,卢克丽霞,我亲的,把您的信给我吧!——因此,他在他的房间里得忙上一、两个晚上。孩子,你的爸爸真不愧是我们董贝家里的人,如果要真有一个能当之无愧的人的话,”奇克夫人用托克斯小姐手绢的两个对角十分细心地把她的两只眼睛同时擦干。“他会作出努力的。不必为他担心。”

“姑,”弗洛伦斯颤抖着问道,“我就不可以做点什么事情使——”

“天主呀,我亲的孩子,”奇克夫人急忙打断她说,“你讲的是些什么话呀?如果你爸爸对我说——我已经把他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路易莎,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待着好。’——那么你以为他会对你说什么呢?你千万别在他跟前露面,孩子。别去梦想这种事情吧。”

“姑,”弗洛伦斯说,“我到我上去躺躺。”

奇克夫人赞成她的这个决定,吻了吻她,就让她走了。可是托克斯小姐却假装去寻找丢失的手绢,跟着她上楼去,并偷出几分钟来想法安慰安慰她,尽管苏珊-尼珀表示出很不支持的态度。因为尼珀姑在她炽烈的热情中,把托克斯小姐贬损为一条鳄鱼;可是托克斯小姐的同情看来是真诚的,至少不是出于自私,这是个可取的优点——她这样做得不到什么好处。

难道就没有一个比苏珊更贴近更亲的人来支持那颗在极度痛苦中在努力奋斗的心了吗?难道就没有另一个脖子她可以搂抱,没有另一张脸她可以望着了吗?难道就没有另外一个人对这样深切的悲伤说上一句安慰的话了吗?难道在这凄凉的世界上,弗洛伦斯就这么孤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别的东西了吗?没有。在失去母亲又失去弟弟的双重打击下——因为在失去小保罗以后,那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损失就更沉重地压在她身上了——,苏珊是她唯一能得到的帮助。啊,谁能说得出,她首先多么需要帮助啊!”

最初,当住宅中的生活逐渐步入惯常的轨道,除了仆人和关在自己房间里的父亲之外,所有其他的人们都已离开时,弗洛伦斯不能做别的,她只是哭泣,在屋子里来回漫步,有时在悲凉的回忆突然引起的极度痛苦中飞跑到她自己的房间中,使劲地绞扭着双手,脸贴在上,得不到任何安慰——除了剧烈的、无情的悲痛之外,再也得不到别的什么了。这通常是在看到一些跟小保罗亲切的感情紧密相连的场所或物品之后发生的;这就使这座悲惨不幸的住宅最初成了一个使她苦恼重重的地方。

但是,纯洁的质上并不会猛烈地、无情地长久燃烧。的火焰,由于其中粗俗的部分受到世俗的污染,所以它可能会折磨庇护它的胸膛;但是从上天降临的圣火却在心中柔和地闪耀,就像它降临在聚集在一起的十二个人的头上①,向他们每个人指明他的兄弟都笑逐颜开、安然无恙时的情形一样。当圣像被召唤到心中来时,弗洛伦斯就立刻恢复了平静的面容,柔的声音,可的外貌,沉着的信任与安宁;她虽然依旧在哭泣,但都哭得比过去平静,并从回忆中寻求安慰——

①圣经故事中说,耶稣从耶路撒冷回到迦百农,继续传道。他在山上把诸多门徒叫上来,从中选出十二个人,称他们为使徒,他要他们常和自己同住,也要派他们出去传道。

时间过去不很久,当金黄色的水波在原先的地方,原先宁静的时间中在墙上荡漾时,她的平静的眼光又在注视着它逐渐消逝。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时常来到这个房间,独自坐在那里,就像她过去在小边看护时一样地耐心与柔。当她突然敏锐地感觉到上已空空无人,心中万分痛苦时,她会跪在边,向上帝祈祷——这时她倾吐着满怀心曲——,求他派一个天使来她,别把她忘记。

时间过去不很久,在这宽广、凄凉、惨惨的住宅中,她又在薄暮中,缓慢地、时断时续地低声唱起歌曲来,这歌曲是保罗过去把低垂的头枕靠在她的胳膊上时常常听着的;然后当天完全黑了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一小段音乐的震颤的声音,她十分柔地弹奏着和歌唱着:这更像是在悲伤地回忆那最后一夜中在他的请求下她所做过的事情,而不像是真正在重复弹唱。可是,她在郁郁寡欢的孤独中经常地、极为经常地重复弹唱着它;当甜美的歌声在潸潸的泪水中寂然消逝时,乐键仍叮叮冬冬地震颤着断断续续的曲调声。

就这样,她又有了勇气去观赏她过去在海滨挨近他的身旁、手指忙碌不停地做过的针线活;就这样,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重新做起针线活来,心中对它怀着某种人类的,仿佛它是有知觉的,是记得他似的;她在长久弃置不用、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坐在靠近母亲遗像的窗口,在沉思中消磨了一个个小时。

她的黑眼睛为什么经常从针线活上转移到那些脸色红润的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呢?她们没有使她直接想起她失去的弟弟,因为她们都是女孩子:四个小姐妹。但是她们都像她一样失去了母亲,只有一个父亲。

当他已经外出,她们正盼望着他回家时,这个情况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那最大的孩子总是穿上衣服,在客厅的窗口或在台上等候着他。当他出现时,她那期待着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另外那些挨靠着高高的窗口、也一直在注视着的孩子们则拍着手,敲打着窗台,呼唤着他。最大的女孩子跑到下面的前厅里,拉着他的手,领他上楼;弗洛伦斯看见她后来坐在他身旁或膝盖上,或亲热地搂抱着他的脖子,跟他谈话;虽然他们在一起总是高高兴兴,他却常常凝视着她的脸,仿佛他觉得她像她死去的母亲。弗洛伦斯有时不愿再看下去,泪如泉涌,像受惊似地躲在窗帘后面,或者急忙从窗口走开;可是她不由自主地又会回来;她的针线活又会不知不觉地从她手中掉落。

这座房屋几年以前是空着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这样。终于,当她不在家时,这一家人住进来了;它被修缮过并重新油漆过;有了鸟和花;它跟原先的样子相比天差地别,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这座房屋本身。孩子们和她们的父亲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当他用餐之后,她可以通过敞开的窗子看到她们跟随着家庭女教师或保姆下楼去,簇拥在桌子周围;在寂静的夏日,她们那孩子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会越过街道,传进她坐在里面的气氛颓丧的房间中。然后她们跟他一起爬上楼梯,在沙发上围着他,跟他顽皮嬉闹,或者簇拥在他的膝盖上,他似乎在给她们讲故事,这时她们看上去真像由一张张小脸组成的花束啊!或者,她们会跑到台上来,这时弗洛伦斯就会迅速躲藏起来,唯恐她们看见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孤独地坐在那里,会影响她们的欢乐。

当其他的女孩子离开以后,最大的女孩子留下跟父亲在一起,给他泡茶——那时她是多么幸福的小管家啊!——,坐着和他谈话,有时在窗口,有时在房间里,直到点上蜡烛的时候。虽然她比弗洛伦斯还小几岁,但他却把她当作他的伴侣;她拿着她的小书或针线匣,能跟成年妇女一样沉着冷静;而且有趣的是,也跟她们一样文雅庄重。当她们点上蜡烛的时候,弗洛伦斯从她自己黑暗的房间里不怕再去看她们。可是到了孩子们说,‘爸爸,晚安!’,前去睡觉的时候,弗洛伦斯却会哭泣、颤抖,这时她抬起脸来向着他,但却不能再看到什么了。

不过,在她自己睡觉以前,她却会一次又一次停止唱那支好久以前经常给保罗催眠的简朴的歌曲,停止弹奏另一段低沉、柔、断断续续的音乐,重新回来看这座房屋。她常常想着它,密切地注视着它,但她却把这作为秘密保守在她年轻的心中。

弗洛伦斯是这样真诚与忠实,保罗在心中对她所怀有的、在临终时用微弱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诉说过的,她是受之无愧的。她的正直的心灵反映在她美丽的面容中,表露在她的柔的声音的每一个音调中。在那年轻的心胸中,是不是还隐藏着其他什么秘密呢?是的,还有一个秘密。

当住宅中所有的人都已沉睡,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时,她就会悄悄地离开自己的房间,迈着无声的脚步,走下楼梯,走近她父亲的房门。她会几乎屏住呼吸,把脸和头挨着它,并怀着热,把嘴唇紧贴着它。每天夜里她都蹲在门外冷冰冰的石头地板上,希望能听一听哪怕是他的呼吸;她一心一意地希望能允许向他表示一些,能成为他的安慰,能使他回心转意,接受他的孤独无依的孩子向他表示的亲切存的心意;如果她有胆量,她会跪在他的脚跟,低声下气地哀求。

谁也不知道这个情况;谁也没有想到它。房门一直关闭着,他就被关在里面。他出去过一、两次;屋子里的人们都说他不久就要动身去乡下旅行了;可是他住在那些房间里,独自一人住着,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或打听过她。或者也许他甚至不知道她就住在这个屋子里。

有一天,大约在送殡以后一个星期光景,弗洛伦斯正坐着做针线活,这时苏珊脸上半笑半哭地跑进来通报说,来了一个客人。

“客人!来看我的吗,苏珊?”弗洛伦斯惊奇地抬起头来望着她,问道。

“对了,确实是个奇迹,可不是吗,弗洛伦斯小姐?”苏珊说,“可是我真希望您有许多客人,说实在的,我真这么希望,因为这对您会好得多,我认为,小姐,您跟我哪怕就是到斯克特尔斯他们老夫妇那里去走走,也是愈早对我们两人愈好,我可能并不希望跟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弗洛伦斯小姐,但是我毕竟不是一个牡蛎呀!”

我们得为尼珀姑说句公道话,她说这些话主要是为了她年轻的女主人,而不是为了她自己;从她的脸上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可是客人呢,苏珊?”弗洛伦斯问道。

苏珊突然歇斯底里发作,说它像是大笑又似是哭泣,说它像是哭泣又像是大笑似的,她就这样疯疯癫癫地回答道:

“图茨先生!”

弗洛伦斯脸上出现了微笑,但片刻间就消失了;她热泪盈眶。但它毕竟是个微笑,这使尼珀姑感到极为满意。

“弗洛伊小姐,我自己的感情跟您的完全一样,”苏珊提起围裙去擦眼睛,一边摇晃着脑袋说,“我在前厅里刚一看见那个笨蛋时,我起初哈哈大笑,接着嗓子就哽住了。”

苏珊-尼珀情不自禁又当场重演起来。在这同时,已经跟着她走上楼来的图茨先生,完全不了解他所引起的反应,用指节敲了敲门,通报他已来到,接着就很轻快地走了进来。

“您好吗,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我很好,谢谢您。

您身体好吗?”

世界上虽然可以找到一两个头脑比图茨先生更聪明的人,但却很少有比他更好的人。为了宽慰弗洛伦斯和他本人的心情,他曾经煞费苦心地编出了这长长一串的话,可是在他还没有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前,在弗洛伦斯还没有说出一句话之前,或者在他还没有从门口完全跨进来之前,他已把他的全部财产挥霍罄尽了;当他发现他的财产已经用得一干二净之后,他认为从头再说一遍倒是个可取的办法。

“您好吗,董贝小姐?”图茨先生说道,“我很好,谢谢您。

您身体好吗?”

弗洛伦斯向他伸出手去,说她很好。

“我确实很好,”图茨先生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确实是这样。我不记得,”图茨先生想了一会儿,说,“曾经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谢谢您。”

“您真客气,还来看我,”弗洛伦斯拿起针线活,说,“我很高兴见到您。”

图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为回答。考虑到这可能显得太快活了,他就用一声叹息来纠正;考虑到这可能又显得太忧愁了,他又吃吃笑了一下,进行纠正。这两个回答方式哪一个也不能使他完全称心满意,他就呼呼地直喘气。

“您待我亲的弟弟很好,”弗洛伦斯说。她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地希望用这些话把他从困境中救出。“他时常跟我谈到您。”

“啊,那无关紧要,”图茨先生急忙说道,“今天挺暖,是不是?”

“美好的天气,”弗洛伦斯回答。

“这种天气对我很合适!”图茨先生说,“我觉得我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谢谢您。”

图茨先生叙述了这个奇妙的、意想不到的事实之后,掉进了沉默的深井中。

“我想您已离开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了吧,”弗洛伦斯说,她设法帮助他爬出来。

“我希望这样,”图茨先生回答,接着又掉下去了。

他待在井底,显然已被淹没,至少有十分钟。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他突然浮了上来,说:

“唔,早上好!董贝小姐!”

“您要走了吗?”弗洛伦斯站起来问道。

“不过,我也不知道,不,现在还不走,”图茨先生说,完全出乎意料地又坐了下来。“事实是,——我说,董贝小姐!”

“跟我说话别害怕,”弗洛伦斯平静地微笑了一下,说,“如果您愿意谈谈我的弟弟的话,那么我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图茨先生回答道,他那张否则就会毫无表情的脸上的每一根纤维都表示出同情。“可怜的董贝!说真的,我从没有想到,我们经常谈到的,专做时髦服装但价钱很贵的伯吉斯公司会为这样一种目的做这样一套衣服的。”图茨先生是穿着丧服的。“可怜的董贝!哎呀!董贝小姐!”图茨先生哇哇地哭了起来。

“是的,”弗洛伦斯说。

“他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很喜欢一位朋友。我想您也许会希望把他作为一种纪念品吧。您可记得,他惦记着戴奥吉尼斯①吗?”——

①请见第十四章第242页注释。

“不错!不错!”弗洛伦斯喊道。

“可怜的董贝!我也同样惦记着,”图茨先生说。

图茨先生看到弗洛伦斯眼泪汪汪,觉得再说下去非常困难,几乎又要滚进井里去了。可是吃吃的一笑把他从井边救住了。

“我说,”他继续说道,“董贝小姐!如果他们当时舍不得把他抛弃,我也会出十先令把他给偷出来的,我会的,不过我想,他们当时很高兴把他给打发掉。如果您愿意要他的话,那么他就在门口。我是特意把他带来给您的。您知道,他不是贵妇人养的那种狗。”图茨先生说,“不过,您不会介意吧,是不是?”

当他们往下面的街道上俯视时,立刻就确证了这个事实;实际上,戴奥吉尼斯这时正从一辆出租单马篷车的窗口瞪眼往外瞧着;为了把他运到这个地方,他们曾经假装稻草中间有耗子,用这个法子把他诱骗进这辆单马篷车里。说实话,他丝毫也不像贵妇人养的狗;他急不可耐地想从车中挣脱出来,显出一副很不讨人喜的样子;他歪着嘴,发出汪汪的短吠;由于每次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就翻滚到稻草堆里,然后又气喘吁吁地跳上来,吐出舌头,仿佛他是特地到诊疗所来检查身体似的。

虽然戴奥吉尼斯是一条人们在夏天可以碰见的那种可笑的狗,一条跌跌撞撞跑着、外貌丑陋,四肢笨拙、圆头圆脑的狗;他的行动老是根据一个错误的想法,就是邻近有一个敌人,向他吠叫是值得赞扬的;虽然他决算不上脾气好,也的确不聪明,头垂遮着眼睛,鼻子滑稽可笑,尾巴忽左忽右地摇摆,声音粗哑难听;可是由于保罗在离开人世之前还惦记着他,还要求好好照料他,所以,对弗洛伦斯来说,他比他最高贵、最漂亮的同类都更为宝贵。确实,这个丑陋的戴奥吉尼斯对她是那么宝贵,那么深受欢迎,因此,她拉起图茨先生佩带宝石的手,满怀感激地吻了吻它。戴奥吉尼斯释放后飞奔上楼,蹦进房间(把他首先从篷车里弄出来,真是费了多大的工夫啊!),钻到各种家具底下,把那条挂在他脖子下面、晃来晃去的长长的铁链缠绕在桌子和椅子的腿上,然后拖曳着它,直到他那被蓬松的发遮盖住的眼睛几乎从眼窝里跳出来为止;他向着假装跟他很亲昵的图茨先生咆哮,又向托林森猛扑过去,认定托林森就是他一生中从角落里对着狂吠而至今还没见过面的敌人;弗洛伦斯喜欢他极了,仿佛他是挖空心思才能创造出的奇迹似的。

图茨先生由于送礼成功欣喜若狂,他十分高兴地看到弗洛伦斯向戴奥吉尼斯弯下子,用她娇嫩的手把他蓬乱粗糙的背抚摸平滑——他们一开始相识,戴奥吉尼斯就亲切和蔼地允许她这样做——,他觉得很难告辞,如果不是戴奥吉尼斯亲自前来帮忙——他忽然心血来潮,向图茨先生汪汪吠叫,并张开嘴巴向他冲扑——的话,那么他无疑需要更长得多的时间才能下这个决心。图茨先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消除这些示威的进攻,看到伯吉斯公司巧妙手艺做成的裤子已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就吃吃笑着,溜到门口,毫无目的地从那里向里面又探望了两三次,每次都受到戴奥吉尼斯新的冲扑,最后他终于离开回家去了。

“来吧,戴!亲的戴!跟你新的女主人做朋友吧。让我们相亲相,戴!”弗洛伦斯抚弄着他蓬乱的头,说道。戴虽然粗野、暴躁,但他的茸的皮却仿佛能让掉在上面的眼泪透过,他那狗的心也仿佛能在眼泪落下时溶化似的;他翘着鼻子向她的脸上凑近,并发出了效忠的誓言。

戴奥吉尼斯这位哲学家对亚历山大皇帝所说的话①不比戴奥吉尼斯这条狗对弗洛伦斯所说的话更明白。他兴高采烈地赞成他的小女主人的建议,献身为她效劳。弗洛伦斯立刻在角落里给他摆出了宴席;他吃饱喝足之后,走到坐在窗旁望着他的弗洛伦斯身边,两只腿站立起来,两只粗笨的前爪按着她的肩膀,着她的脸和手,大大的头贴靠在她的前胸,尾巴一刻不停地摇着,直到摇累了为止。最后,戴奥吉尼斯蜷缩在她的脚边,睡着了——

①指戴奥吉尼斯请亚历山大皇帝往旁边站,别挡着他的光。

虽然尼珀姑看到狗总是紧张不安,走进房间时觉得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提起围裙边缘,仿佛踩着石头走过溪流似的;当戴奥吉尼斯伸展四肢时,她会发出尖叫,站到椅子上去;但是图茨先生的好意却使她内心很受感动;当她看到弗洛伦斯由于小保罗的这位粗野的朋友跟她亲热、做伴而这么神抖擞,喜气洋洋时,心中不免产生出一些感慨,这些想法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董贝先生是她感慨的一部分,她在联想中可能把他跟这条狗联系起来进行比较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当她对戴奥吉尼斯和她的女主人观察了整整一晚上,她又好意地亲自在她的女主人门外的一个接待室里为戴奥吉尼斯准备了一张之后,她在夜间告别之前,还是急忙对弗洛伦斯说:

“弗洛伊小姐,您爸爸明天早上就要动身走了。”

“明天早上,苏珊?”

“是的,小姐,是这么吩咐的。一清早。”

“您知不知道,”弗洛伦斯没有看着他,问道,“爸爸上哪里去,苏珊?”

“不十分清楚,小姐。他首先去跟那位宝贝少校碰头。我必须说,如果我本人要结识什么少校的话(老天爷不允许!),那么我也决不会结识一位皮肤发青的!”

“轻一点,苏珊!”弗洛伦斯和地劝告她。

“唔,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回答道,她怒火中烧,比平时更不注意标点符号。“我管不住自己,不能不说,他皮肤发青是事实,只要我是一个基督教徒,尽管身份低微,我也宁愿跟自然肤色的人朋友,要不就一个朋友也不。”

从她随后补充的话和她在楼下零零星星听到的话看来,奇克夫人曾建议少校给董贝先生当旅伴;董贝先生犹豫了一番之后,已经邀请了他。

“他们提起他就好像他是个什么可以更换的东西一样,真是的!”尼珀姑怀着无限的轻蔑,说道,“如果他是个可以更换的东西的话,那么就请给我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吧!”

“晚安,苏珊,”弗洛伦斯说。

“晚安,我的宝贝亲的弗洛伊小姐。”

她的怜悯的声调重重地打击了那条经常被粗暴地碰触,但当她或任何人在场时弗洛伦斯从没有去听过的心弦。弗洛伦斯独自一人留下时,她头低垂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紧压着激烈跳动的心,思潮汹涌,愁绪万千。

这是个雨夜;令人伤感的雨以一种使人厌倦的声音急速地、嗒嗒地下着。懒洋洋的风在吹着,它仿佛由于痛苦或悲伤而一直在房屋四周哀号。树木摇晃,发出了尖锐的响声。当她坐在那里哭泣时,时间渐渐晚了,从教堂尖塔那里传来了凄凉的午夜的钟声。

就年龄来说,弗洛伦斯几乎还是个孩子——不满十四周岁——,在死神最近进行过可怕的蹂躏的这座宏伟的公馆中,在这样一种时间内,笼罩着的凄凉寂寞、幽暗森的气氛,也许会使一个年龄更大的人产生一些莫名的恐怖。可是她在天真无邪的想像中,专心一意地只思考着一个主题,所以顾不得去注意这些情况了。她的思想中,除了没有别的东西在转悠——是的,这是漂泊不定、没有归宿的,它没有被接受,可是它总是向着她的父亲。

雨的降落,风的哀号,树木的摇晃,圣钟的鸣响,它们全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这唯一的思想或减轻它的强烈程度。她从没有停止对亲的死去的弟弟的回忆,可是这种回忆不可分割地和这个思想联结在一起,它们是一回事。啊,从她弟弟死去那时起,她就被关在外面,被深深地遗忘,她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父亲的脸或抚摸过他!

可怜的孩子,从那时候起,她每天夜间在没有到他门前去参拜之前,她不能,也从来没有迳直去睡觉过。这时,她正穿过深沉的黑暗,轻轻地、偷偷地下楼,并怀着一颗跳动的心,带着一双模糊的眼睛,披着一头不知不觉向下松开的头发,停在门口,用潮湿的脸颊紧贴着门。这真是一幅奇怪的悲惨的景象,可是夜色把它遮盖了,谁也不知道。

今天夜里,弗洛伦斯刚一碰到门,就发现它是开着的。它是第一次开着,虽然只开了不过头发丝般的一条细缝;里面还有灯光。提心吊胆的孩子的第一个冲动是迅速地后退,她服从了它。她的第二个冲动是回去,走进房间,这第二个冲动使她迟疑不决地站在楼梯上。

门是开着的,那怕只有细细的一条缝,但这却似乎存在着希望。房间里的一线灯光悄悄地穿过黑暗的、森严的门口,像一条纱线般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这个情景给了她鼓励。她转过身来,几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心中的以及他们共同经历过、但却没有相互分担过的考验驱策着她;她稍稍举起颤抖着的手,轻悄悄地走了进去。

她的父亲坐在中间的房间中他原先的桌子前。他在整理一些文件单据,并毁去另外一些;那些撕破的碎片散落在他前面。雨点沉重地、嘀嘀嗒嗒地打在外面房间的窗玻璃上,当保罗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他曾经常在这个房间里注视着他。房屋外面,可以听到风的低沉的哀号声。

但是他却没有听到。他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桌子,专心一意地思考着。就是比他女儿轻盈的脚步更为沉重的步伐也未必能惊动他。他的脸朝向她。在淡弱的灯光下,在这个沉凄凉的时刻,它看上去憔悴、懊丧;在包围着他的一片寂静之中,有一个向弗洛伦斯发出的呼吁正扣击着她的心弦。

“爸爸!爸爸!跟我说说话吧,亲的爸爸!”

他听到她的声音,大吃一惊,从坐位上跳了起来。她伸开胳膊,紧张地站在他前面,可是他却往后退缩。

“怎么回来?”他严厉地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什么惊吓了你?”

如果有什么惊吓了她的话,那么这就是他朝着她的这张脸。他年轻的女儿心中热烈的在它面前凝结了;她仿佛突然变成一块石头似地站在那里望着他。

在这张脸中没有一点亲切或怜悯,没有一丝关心、父或宽厚。它有变化,但却不是那种质。先前的漠不关心和冷淡拘板已让位于别的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她从没有去想过,也不敢去想,然而她却强烈地感觉到它,清楚地知道它,只是说不出它的名称;当这张脸朝着她时,它似乎在她头上投下了一个影。

他是不是在面前看见了在健康与生命的竞争中压倒了他儿子的胜利者?他是不是在望着在争取他儿子的感情的竞争中压倒了他本人的胜利音?是不是一种疯狂的炉嫉和被刺伤的骄傲在毒害那本应使他亲近她、她的甜蜜的回忆?是不是可能,当他看到她姿容美丽、风华正茂因而同时联想到他的幼小的男孩时感到心如刀割?

弗洛伦斯没有这些想法。可是当遭到拒绝,毫无希望时,它是敏感的。当她站在那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孔时,希望从她心中逝灭了。

“我问你,弗洛伦斯,你是不是受了惊吓?你到这里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到这里来,爸爸——”

“这是违背我的愿望的。为什么?”

她看出,他明白为什么——它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她把头垂落到手上,发出了低微的、拖长了的哭声。

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哭声吧。在他打破沉默之前,它已经在空中消失。他相信,它很快就会从他的脑子中逝灭的,但是不,它留在那里。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哭声吧!

他挽着她的胳膊。他的手是冷的,松弛的,几乎没有挽紧她。

“你一定是累了,”他说,一边拿起灯,领着她向门口走去,“需要休息了。我们全都需要休息了。走吧,弗洛伦斯,你一定做了什么梦了。”

她的确做过梦,可是这个梦已经醒了,让上帝帮助她吧!

她觉得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站在这里照着你上楼。楼上整个房屋都是属于你的,”她父亲慢慢吞吞地说道,“你现在成了女主人了。晚安!”她仍旧捂着脸,哭泣着,回答道,“晚安,亲的爸爸,”然后悄悄地走上楼去。有一次她回头看了一下,仿佛如果不是由于害怕,她就准备回到他身边去似的。这是瞬间即逝的念头,它太没有希望了,所以她鼓不起勇气去那么做。她的父亲举着灯站在那里,冷酷无情,无动于衷,一动不动,直到他美丽的女儿的飘动的衣服在黑暗中消失为止。

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情景吧。雨在屋顶上下着,风在门外哀号着,在它们忧郁的声音中也许已有了预知。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在那个房间中,记得这个情景吧!

上一次,他在同一个地方注视着她上楼去,那时她手中抱着弟弟。现在这并没有使他的心向着她,而是使他铁石心肠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中,锁上门,坐在椅子里,痛哭他死去的男孩。

戴奥吉尼斯十分清醒地守在他的岗位上;他正等待着他的小女主人。

“啊,戴!啊,亲的戴!为了他的缘故我吧!”

戴奥吉尼斯早已为了她本人的缘故而她了,而且根本不在乎表露得太多会有什么不好意思。因此,他在接待室里粗野地蹦跳了好多花样,十分滑稽可笑;最后,当可怜的弗洛伦斯终于睡去并梦见对面屋子里脸色红润的女孩子们时,他扒开了她卧室的门,把他自己的滚成了一个枕头,把拴住他的绳子尽量拉了进去,然后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头朝着她,翻着白眼,从眼睛顶端懒洋洋地仰望着她,直到后来他眨巴着眼睛,眨巴着眼睛,自己也睡着了,而且还梦见了他的敌人,向他发出了粗暴的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