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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梦

上卷

树叶摇曳的声音飘洒在夜风里,从未有过的深邃的凄凉。尽管这条山路每天早晚都要两次经过,如今却有种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天寿不停地回头张望。月光映照下的松叶宛如废后无力伸出的手,正在悲切地招呼天寿。才只三杯烧酒,就让天寿的身体颤抖不已了。红角鸮在蒙栎树梢上尖叫。这样的夜晚,就连自己的呼吸都是那么恐怖。

《大长今》第一章 梦

脱弦之箭御风疾飞,气势人。惊心动魄的利箭插进靶心稍偏的位置,噌棱棱一阵激颤,便凝固不动了。

射箭之人正是莽石,见此情景,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等收拾起失望的表情,他匆忙观察起了排列在右边的士兵们。所有的人都是满脸的尴尬和惊诧。

与此同时,列队在左边的士兵爆发出高亢的欢呼声。一位年轻的军官神色紧张,站在莽石刚才的位置上拉满了弓。

“喂,天寿!一定要射水平来啊!”

“千万不要忘了,今天晚上的酒肉就全靠你了。”

天寿注视靶心,眼睛里充满了紧张,但他好象并不急躁。只见他沉着地咽了口唾沫,射出了早已迫不及待的利箭。箭去如虹,直奔靶心。刹那间,空旷的靶场陷入了更为空旷的沉默。为了确定中靶的位置,天寿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就在这时——

“中了!”

“胜利了!”

左边的士兵高举双手,蜂拥而上。直到此时,天寿脸上的紧张方才渐渐褪却,迈步向靶子走去。

“太棒了,天寿!托你的福,今天晚上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了。”

“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士兵们热烈地拍打着天寿的后背,天寿却拨开人群走向箭靶。近前一看,他发现插在靶子上的只有箭头,而箭杆却孤独地躺在地上。天寿不由得大吃一惊,但他很快也就镇定下来,暗想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等他伸手捡起落在地上的箭杆,身体却在突然之间变得僵硬了。整个右手血肉模糊。他满腹狐疑地端详着弓箭,却看见刚才还绷紧的弦无力地断了。

天寿惊慌失措,转身去看自己的同伴们。他的脸立刻就变成了土灰色。同伴们正齐刷刷地举起箭来,瞄准天寿的胸膛。莽石也混杂在人群中,正狡猾地冲他眨着眼睛。

瞄准天寿的军官们缓缓地缩短着与天寿之间的距离。天寿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后退,无奈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天寿僵住了,双腿动弹不得。他想拔腿躲避,而军官们已经紧贴到了他的眼前。“赶快停止这种可怕的玩笑!”他很想厉喝一声,不料连嘴也张不开了。

他们不是开玩笑。为防万一,莽石拉满了弓。这时候,士兵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射出了手中的箭。流矢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天寿无可奈何,只有乱摆动着满是鲜血的双手。

“啊,不要啊,不要!”

天寿以为自己终于张嘴,却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难道我是在做梦?”

晨曦穿过门缝,射进了房间。

体下面潮湿一片。天寿擦了把冷汗,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心。没有血迹。

“原来真是做梦。”

虽说手上并没有丝毫血迹,然而梦中受伤的部位却火辣辣地疼。真是奇怪。

站成两列的命令一下,原本聚拢在一块的军官们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四散开去。

“明明知道会输,怎么还要比赛?”

表面上是自言自语,听语气却分明是想让对方听见。天寿再三打量着磨蹭不动的莽石,尽管是个噩梦,然而莽石手握弓箭面带狰狞笑容的目光却浮现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

“喂,天寿,今天该轮到我们红军胜利了。”

天寿埋头在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没有听见莽石说话。

“喂,天寿,我跟你说话呢!”

“嗯?”

“你这人,怎么大清早就没打采的?莫不是昨天晚上用力过猛?”

“没有啊。”

“那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

“你说什么了?”

“你看你看,把我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我要你比赛的时候不要太卖力。每次输给蓝军,副将都是凶神恶煞,好像要把我们活活吃掉,吓死人了!”

“比赛总要决出胜负,这有什么办法?谁都要靠实力取胜。”

“行了,你这家伙!说话这么难听,哈哈哈。”

莽石夸张地笑了,说完便回到了红军的队伍。

“难道这次比赛我会碰上困难?”

望着莽石的背影,天寿暗自思忖。为什么昨天夜里会做那么可怕的梦呢。这不过是内禁卫士兵之间的规模极小的赌博而已,与其说是射箭比赛,其实更接近于游戏。

“喂,徐天寿!你怎么了,刚才就看见你魂不守舍?”

从事官*(朝鲜时代的临时官职——译者注)的催促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天寿,他这才从紧紧橛住内心的噩梦中摆脱出来。

内禁卫是君王身边担当护卫职责的部队,在朝鲜时代所有的军队中待遇最高。从世宗时代开始,内禁卫士兵全部来自五品以下义官*(朝鲜后期隶属于中枢院的官职——译者注)的子弟,几乎个个文武双全且容貌英俊。士兵们自感地位殊拔,言谈举止不免流露着自负。

靶场上清风徐徐。莽石走出了右侧的红军队伍,老远就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紧张神色。

从事官举起令旗,莽石竭尽全力拉满了弓。箭矢应声飞出,落在了稍微偏离靶心的位置。红军士兵遗憾地连连叹息。

天寿突然想起刚刚忘却的梦。为什么偏偏就是梦中的位置呢。天寿有些害怕了。他迈步上前,脚下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蓝军呐喊助威的声音响彻耳畔,天寿才刚瞄准就把箭射了出去。浮现在天寿脑海中的念头无关胜负,他只希望这个瞬间快些过去。

“中了!”

“胜利了!”

天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是而非地瞄准,漫不经心地放箭,竟然正好命中靶心,不偏不倚。他的眼睛首先去寻找插在靶子上的箭杆。从远处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箭杆安然无恙,正插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天寿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天寿来到靶前,伸手正想拔箭,竟不料箭杆无力地掉在了地上。天寿缓缓抬起颤抖的双手,顿感眼前一片漆黑。手心里竟然满是鲜血!

“哎呀,天寿,你的手怎么了?”

“天啊,他的手上流血了!”

蓝军士兵蜂涌过来,把天寿围住。他茫然若失地望着润湿了地面的血滴,感觉方才宛如一场大梦。

“你们都干什么?还不赶紧止血?”

身后传来的分明是莽石的声音。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了靶场,看衣着穿戴好像是承政院的使令*(官厅、军营里当差的人——译者注)。男人走到从事官身旁耳语一番,然后两人就消失在大本营的遮篷之中了。

“承政院使令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莽石一边举起天寿的胳膊忙着止血,一边望着大本营的方向喃喃自语。

“看上去不像什么好事……”

天寿也在自言自语,心里纳闷承政院使令怎么来到了靶场。

“说的是啊,看他行色匆匆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了。”

不大一会儿,从事官推开遮篷走了出来。他神情悲壮地逐一打量着散乱的官兵。他眼珠迅速转动,最后落在天寿的脸上。

“徐天寿!”

蓦地,天寿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还有李莽石!”

“到?”

“赶紧准备准备,跟我来。”

来不及问清缘由,从事官已经催促他们上路了。

“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啊?难道跟昨天夜里的恶梦有关?”

嘴上这么说,莽石还是毫不犹豫地跟从事官走了。

八月的某个正午,山路上幽暗而沉。路边盛开的白色狼尾花随风摇曳。内禁卫从事官骑马开道,紧随其后的是刑房承旨*(朝鲜时代的五品官职,负责礼仪、接待等事宜——译者注)李世佐、义禁府*(朝鲜时代的司法机关——译者注)都使、史官、军官和士兵。所有人都是面色郁。

“令监*(朝鲜时代对从二品和正三品官员的称呼——译者注)大人!”

山路上只有马蹄声,从事官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但是李世佐却眼望前方不做回答。

“令监大人!”

“她不是被流放,只是圈禁而已。”

“……”

“她只不过是在圈禁的时候出了趟门,难道这也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吗?”

“……”

“再说了,她为什么出门,不就是想远远地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吗?”

从事官拼命解释,李世佐始终闷闷不语,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只有眼皮是活动的,偶尔合上然后再慢慢翻上去。

“闷死我了,您倒是说句话呀,令监大人。”

“这是圣旨,我有什么办法?”

“她可是元子*(王长子,在未被册封为世子之前称为元子——译者注)的亲生母亲啊。等到元子即位时……”

“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听到元子这两个字,李世佐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从事官。一阵棕耳鹎的鸣叫声传来,又凄凉地散去,带走了李世佐的话语。

天寿和莽石的身影也夹杂在队伍中间。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红包袱走在前面,书吏、官员、内禁卫甲士跟在他们身后。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乌云。

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传来了鸡鹞的叫声。此时此刻,天寿盼望自己能像鸡鹞一样放声痛哭。昨天夜里的噩梦,难道就是今天的预兆吗?

“要不要来一杯?”

莽石从怀中掏出一瓶酒来,对着天寿窃窃私语。莽石大概已经喝过酒了,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天寿用力摇了摇头。

“喝一口吧!你这么清醒,怎么去面对那样的场面呢?”

天寿不停地摇头。趁官员们不注意,莽石又咽下了一口酒。

从事官还在前面殷切地劝说着李世佐。

“在圈禁状态下出一次门就要赐死?这样的处罚未免也太严重了!”

“哼,你这人!那你想怎么样?难道让我抗旨不成?”

“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死也是死,将来死也是死。元子即位之日,就是令监大人和我被砍头之时,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的确是个可怜的女人,可是我也没有办法。难道要我抗旨?”

李世佐态度坚决。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从事官也只好缄口不语了。

一行人走过山路,在一座桥前停了下来。这座桥与废后家的村庄相连。李世佐心事重重地过桥进村,脸上的表情无比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悲壮。

“走!”

李世佐命令一下,从事官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东西。一把小锥子。趁着周围的人不注意,他用锥子迅速刺向坐骑的部。马头猛然蹶起,从事官颓然栽落在地。

“呃——啊!”

从事官的惨叫声悲痛至极。天寿就站在他的身后,这时候赶紧放下手上的包袱跑上前去。莽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那匹疯了似的奔马。李世佐下马过来,忧心忡忡地问道。

“你呀你,没事吧?”

“呃!呃啊!”

从事官双手紧握脚踝,没命地连连呻吟。

“你给他看看!”

李世佐命令道。天寿过来,刚刚碰到从事官的脚踝,他就拼命惨叫起来。

“呃啊!天啊!我要死了!”

“怎么样?”

“好像是脚踝崴了。”

“嗯。”

“不……不好意思,令监大人,马突然……”

从事官咬紧牙关努力解释,李世佐默默不语。这时,莽石突然插了一句。

“嘿嘿,连马都疯了似的跑开,看来它也不愿去那儿。哈哈哈哈……”

一路走来,莽石几乎喝光了整整一瓶酒,满嘴都是酒气,他无聊地大笑不止。李世佐皱紧了眉头。

“你嘴里怎么有酒味?”

李世佐冷若冰霜地说道。莽石立刻扑倒在地。

“令……令监大人,小的该死。”

“执行圣旨的人竟敢如此不忠?”

“请您……请您处死小人吧。”

“就算立即把你杀死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不过现在我还没时间处置你,就算你命大吧。从事官怎么样了?可以走路吗?”

“是的。”

从事官回话倒是很痛快,却没有马上站起身来。等到好容易站起来了,却又尖叫一声倒了下去。

“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

“是,令监大人。就算是找个人搀着,我也一定要奉旨办差。”

“好了好了,你这个样子还奉什么旨啊?”

“哦,不,我能行!”

“不行!来人哪!”

李世佐冷如冰霜的目光转向了莽石。

“在,令监大人!”

“你的罪过我们秋后再算,先送从事官去医院。”

“遵……遵命。”

李世佐二话没说上马便走。莽石略做犹豫,也背起了从事官。天寿事不关己的样子,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看热闹。

“要晚了。立刻出发!”

李世佐猛提缰绳一声断喝。天寿拿过莽石的东西一并抱在胸前,紧紧跟在队伍后面。莽石朝天寿吐了吐舌头。从事官的脸上流露出安然的神色。

“废后尹氏生凶险,贪恣暴虐,作恶多端,罪孽累累。念其身为元子生母,格外开恩,优柔日久,未能及早处置,不料竟致国事纷扰,以至于斯。着即于八月十六日,赐死于家中。”

宣读圣旨时,李世佐的嗓音分明是在颤抖。废后身穿素服,俯首坐在赐药瓶前,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坦然。

“我要面见殿下。”

尹氏的声音十分低沉,但是很坚决。

“如果是殿下亲手赐我毒药,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服下。把殿下请来!”

“戴罪之人,岂敢放肆?这是圣旨!”

“不可能!殿下怎么会要我死呢……这不可能!殿下绝对不会让我那年幼的元子伤心的,我是母亲啊,我赤脚跑出去看一眼元子,难道这也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吗?殿下不会因此就赐我毒药的,肯定是臣企图谋害元子。快把殿下请到这里来!”

“罪人不得无礼,不许侮辱殿下!”

“你这混帐!竟敢……”

“罪人,赶快遵旨服药!”

“不行!见到殿下之前,我绝不服药!”

“闭嘴!你已经身为废后,竟然奢望见到至尊的大王殿下!”

“我是继承王室血统的元子的亲生母亲!”

听到这里,李世佐的态度愈加坚定起来。

“把元子带来!”

“不行。来人哪!给罪人喂药!”

“你们……如果你们一定要我死,那就把元子带来!我要当着元子的面领受赐死药。”

“磨蹭什么?还不赶快给罪人喂药?”

废后盛气凌人,李世佐冷若冰霜,天寿夹在中间,感到左右为难,愣在当地汗水涔涔直流。最先采取行动的还是内禁卫的甲士们,他们正缓缓缩短着与废后之间的距离。天寿万般无奈,也只好违心地迈出了沉重的脚步。

“你们这群混帐!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听见废后怒气冲冲的声音,天寿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李世佐也大声呵斥,“还不赶快给她灌药?难道你们想抗旨不遵吗?”

天寿紧闭双眼,感到头脑中一阵眩晕。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天寿努力不往废后那边看,只是不停地催促甲士们。

“把罪人牢牢按住!”

还没等走出几步,甲士们就被废后的声音震慑住了。

“站住!还不赶快给我站住?”

“你们中间谁敢违抗圣旨,统统处死!”

再也无路可退了,天寿只希望这场恶梦能够尽快结束。

“退下!退下!退下!”

废后咬紧牙关,字字句句无比艰难地吐着言语。当天寿走到废后面前伸出双手时,她的脸上终于现出绝望的神色。

“别碰我!我……我是这个国家的国母。我自己喝!”

八月的艳让人窒息,此时此刻正无情地照射着围观者的头顶。围墙外面的榉树上,知了在齐声嘶鸣。

废后尹氏缓缓举起盛有赐死药的药碗。直到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流泪的母亲申氏才向她跑过来。

“王后!”

迷迷糊糊中的天寿以整个身体挡住了跑来的申氏。申氏在天寿胸前苦苦挣扎。

“不要,不要啊!王后!”

废后凝视着哭喊的母亲,目光渐渐移向远方。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难道是在寻找元子所在的宫殿吗?

“元子啊!你一定要继承王位,为母亲报这血海深仇!”

凝结在眼眶的泪水仿佛马上就要滴落下来,然而就在转瞬之间,废后把碗里的毒药一饮而尽。当药碗滚落在地时,申氏挣脱天寿的阻挡冲上前去。

红的鲜血流出了废后尹氏的嘴角。

“王后……”

年迈的母亲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望着女儿走向死亡,她的哭声哀绝之极,令人扼腕叹息。吐血的人是废后,可是废后母亲那哀肠九转的哭喊声中仿佛也有鲜血在流淌。

临近断气前的最后时刻,废后以仅存的气息和浑身的力量取出一件汗衫,一件绸缎汗衫。喷涌而出的鲜血霎那间染红了汗衫。

“告诉元子……告诉元子……把这些人的恶毒和霸道……一定……一定要……告诉……元子……”

说到这里,废后好象已经咽气了。然而就在最后一瞬,她又勉强撑起了快要合上的眼皮,恶狠狠地瞪着天寿。

“你们今天所犯的罪行……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这诅咒是废后尹氏最后的遗言。呼吸已经停止了,但她仍然不肯合上双眼。死人的双眼直直地盯住天寿,这样的凝视比死者生前更为犀利。天寿汗如雨下,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鸡皮疙瘩。

申氏帮助女儿合上双眼,放声痛哭。夏日的正午,连知了都懒得鸣叫了,是老人的哭声撕破了正午的寂静。天寿不忍心看这凄惨的一幕,转移视线向着远方的天空,而天空也蔚蓝得让人悲伤。

树叶摇曳的声音飘洒在夜风里,从未有过的深邃的凄凉。尽管这条山路每天早晚都要两次经过,如今却有种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天寿不停地回头张望。月光映照下的松叶宛如废后无力伸出的手,正在悲切地招呼天寿。才只三杯烧酒,就让天寿的身体颤抖不已了。红角鸮在蒙栎树梢上尖叫。这样的夜晚,就连自己的呼吸都是那么恐怖。

天寿逐渐加快了脚步。树叶随风摇曳的声音仿佛是废后的呜咽。脑海里一旦浮现出这样的恐怖念头,恐怖感便一刻不停地追随在身边,紧紧抓住他的后脑勺不放。天寿几乎跑了起来,边跑边频繁地回头看。月光下轻轻摇摆的树叶就像废后凌乱披散的头发。

天寿拼命地向前奔跑。等他再回头看时,后面齐根斩断的树木正披头散发追赶而来。天寿早已是魂飞魄散,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跑出了路边。天寿跑啊跑啊,突然间一脚踩在树叶上,滑落到山下了。

睁开眼睛时,天寿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山洞里,身边传来滴水声。听见滴水声,天寿感觉自己已经神志清醒了,就想努力坐起来,最后还是放弃了。也不知道哪里受了伤,手臂竟然伸展不开。

“你醒了吗?”

起先,天寿以为这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然而,煤油灯下盘腿而坐的轮廓分明是个人。当他逐渐适应灯光,也就看清了坐在那里的是一位身穿道袍的老者,一位非同寻常的老者。

“你的手臂受伤了,短期之内可能行动不太方便。”

“我好像是从山坡上一脚踩空了……这么说是道长您……”

“先把这药吃下去吧。”

前放着一碗药。天寿使出吃的劲好容易坐起身来。药有些苦,苦中又略带一丝甜味。

“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老人双眼紧闭,纹丝不动。

“请您告诉我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

“前辈!晚辈就此告别了。从这里出去的路……”

“看起来你也不像害人之人,可是虎口上怎么有血气呢?”

天寿大惊失色,连忙对着老者仔细端详。老者仍然闭着眼睛,天寿实在读不懂老者的内心。

“您,您说什么……”

“命途多舛啊……你这辈子跟女人的冤仇深之又深啊。”

“前辈!哦,道长!我的命运怎么了,何以见得我命途多舛?”老人这才睁开紧闭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

“三个女人把握你的命运。”

“三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你想杀她,但她却死不了。”

“我……我会杀女人?”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天寿听到这里,顿时哑口无言。

“第三个女人,她杀死你,却救了更多的人。”

听说自己会被人杀死,天寿异常惊讶。

“这真是我的命运吗?那我该怎样做,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呢?”

“……”

“道长!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做。”

“躲避才是最好的办法。”

“怎样才能避开那些女人呢?”

“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天寿又一次张口结舌。

“我已经见过并将她杀害的女人,那不就是废后尹氏吗?”

天寿骨悚然,感觉后背上冷汗直冒。

“那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说嘛,你的命运注定不幸。”

“道长!只要我能避开第三个女人,不就可以活下来吗?我该怎样做才能避开这第三个女人呢?”

“其实不然,你只要避开第二个女人就行了。”

“第二个女人?那就请您告诉我避开第二个女人的方法吧。”

老者站在那里缄口不语。

“道长!”

天寿连声呼唤,而老者却始终不肯开口。天寿注视着老者,心中倍感失望,当他决定放弃时,却看见老者拿来笔墨,在纸上写着什么。

不一会儿,老者将一挥而就的三张纸抛向天寿。天寿慌忙接住,急匆匆地打开来看,三张纸上分别写着“妗”、“顺”、“好”三个字。

“这……这是什么意思?”

天寿抬头去看,然而老者方才坐过的地方只剩下森森的冷风。天寿忘了疼痛,连忙跑了出去。

“道长!道长!”

急切的声音变成了回声,返回来响彻在天寿耳畔。老者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妗’字表示轻佻,‘顺’字表示顺,而‘好’的意思就是美好,这些字代表的都是女人吗?”

“有什么含义吗?”

“怎么说呢,轻佻的女子,顺的女子,美好的女子……仅凭这些还无法得知含义,依贫僧之见,只好拆字了。”

“拆字又是什么意思?”

“太祖建国前夕,民间广为流传‘木子得国’的故事,施主可否知道?”

“大师,我越来越糊涂了,您说的怎么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木和子,结合起来是什么字?”

“是‘李’字啊。”

“对。所谓‘木子得国’,说的就是姓李的人统治国家。就像这样,如果表面看不出内在的奥妙,那就只能拆字了。‘妗’字是由‘女’和‘今’组成的,拆开来看,就是你今天遇见的女人。施主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些字的呢?”

“昨天。”

“昨天有没有遇见什么特别的女人?”

天寿眼前一片漆黑。

“难道废后尹氏就是第一个女人?”

天寿脸上血色顿失。

“看你脸色苍白,就知道的确存在这样的女人了。”

“大师,请您帮我解释一下另外两个字。”

“依贫僧之见,‘顺’字左边的‘川’表示水,右边的‘页’表示头,其奥妙也许就在于这两个字吧。”

“表示水的川,表示头的页……”

“至于‘好’字嘛,则跟女儿的‘女’、儿子的‘子’密切相关。”

“女儿的女、儿子的字……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跟女儿的女和儿子的子相关呢?”

“贫僧无能,不过是略为拆拆字而已。”

“既然大师都弄不明白,我又怎么能懂呢?”

“你还没见到代表‘顺’和‘好’的女子吧?只有菩萨的慧眼才能看见你今后将要遇见的这两个女人。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看来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准确的答案,于是天寿把纸放进袖筒,向大师合掌作别。

迈步走出一柱门之前,恰好传来的木鱼声留住了天寿的脚步,他转身回望刚刚离开的庙宇,佛像所在的大雄宝殿在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庄严而灿烂。

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天寿正在穿鞋。下半身仍然留在院子里的莽石只把上半身探了进来,他的脸活像一个裂开的西瓜。

“你没事吧?”

天寿低着头,默默地穿鞋。

“我知道,新君即位后,你一直惴惴不安,其实你的自责根本就是多余。”

一只蜻蜓落在门外的泡菜缸上,很快就飞走了。清晨的光新鲜而灿烂,暖而祥和,这是秋天将至的前兆。

“转眼之间就过去了十四年,那些事情你也该忘了吧。”

十四年,天寿默默地念叨。都过去这么久了吗?然而他非但没有忘记,那个夏日的正午反而日益变得清晰,就像一把匕首牢牢插在他的心上,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就听信一个疯老头子说八道,四十岁的人了还不肯结婚,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婚可以不结,可你为什么对女人这么冷淡,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听完这话,天寿轻轻地笑了。

“可怜的人啊!即使忘掉过去成家立业,你也不会痛快的,你又要结束军旅生涯?”

莽石越想越气。而天寿全然不顾莽石的情绪,起身收起挂在墙上的军装,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对这身旧军装竟怀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原来你根本就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那你辞去军官职务靠什么谋生呢?”

“我要离开。”

“离开?去哪儿?”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动身?”

“等最后的班值完了,第二天早晨就走。”

“你什么时候值班?”

“今天。”

“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没有人情味的人。你呀你,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莽石做出满脸哭相,偷偷去瞥天寿。

“上次闹瘟疫的时候,我失去了妻子,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和你相依为命,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抛开我说走就走呢?”

听着莽石的话,天寿感觉鼻子阵阵发酸。

“对不起……”

“如果你真感到对不起我,那就不要离开。你还能去哪儿?我们两个留在这里,相依为命,直到老死。难道非要跟老婆一起才能过日子吗?”

“很抱歉,但我一定要走。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你这人怎么这样,那个疯老头的话比我更重要吗?老头儿不过是随口说说,你竟然让他吓成这样,还要抛下我一个人走?”

莽石感觉到天寿的毅然决然,索纠缠起来。

“你太让我伤心了!愚蠢的家伙!无情无义的家伙!”

“我无法忘记那个眼神。”

“眼神?什么眼神?”

“废后临死抛向我的怨恨眼神。”

也许是想摆脱这眼神的困扰,天寿粗暴地取下军装,可是腰带怎么也系不上。

“要说圣上也真是的,杀头鹿也就罢了,怎么能连恩师也杀呢?想起这件事来,我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好象真的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说到最后,莽石猛地抖了抖身体。

这段时期,燕山君的暴虐在百姓中间广为流传,其中有两件事更是满城风雨,首先是燕山君射死了先王珍的鹿。

燕山君与鹿之间的恩怨要追溯到燕山君还是世子的时候。有一次,先王成宗把世子隆叫到身边教他为君之道。听到父王的召唤,隆立刻跑了过去。刚要接近父王,一头鹿突然跑了过来,伸头隆的衣服和手背。隆勃然大怒,忘了父王就在旁边看着自己,便朝那头鹿一顿猛踢。成宗大怒,狠狠地训斥了隆。隆登上王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那头鹿,乱箭射死。

传闻还不只这些。隆有两位师傅许琛和赵子书,他们两个都是德高望重的学者,是成宗请来专门教育世子的。这两位师傅的脾气判若天壤,赵子书情严厉,一丝不苟,而许琛则宽厚豁达,为人大度。隆动不动就逃学,严厉的赵子书经常吓唬隆说,要把他逃学的事禀告大王。许琛的态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他总是很和气地微笑着,就连责怪也是和颜悦色。隆登基后,首先杀死了师傅赵子书。

莽石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头依旧萦绕着难以排解的愤恨。

“你也听说了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竟然连自己的师傅都能杀,还有什么人不能杀呢?”

岂止是听说!正是因为听说了这些事情,天寿才毅然决定放弃军官身份远走他乡。

“对。如果那老者真是神机妙算的道士,为了你的安全,也许离开才是完全之策。”

莽石沮丧的话语重重地敲打着天寿的心灵。对天寿来说,莽石是值得生死相托的好朋友。

“别太伤心,只要还活着,早晚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

“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唉!先到处转转,再找个落脚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罢了。”

“那么,一定是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吧。”

“也许是吧。”

“哎呀,那肯定很无聊。”

“你又不在,就更无聊了。”

一个是鳏夫,一个是老光棍,两个好兄弟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两个男子汉的眼圈都红了。

建春门上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站在入口处的甲士中间当然有天寿的身影,魁梧的身材,合身的制服,足以展示护卫君王的内禁卫军官的风采。

燕山君平时起居于昌德宫,如果出入景福宫,则表示他要举行宴会了。为了接待明朝使臣,特意在水中修建了庆会楼。通往庆会楼的每条路上,都有宫女步履匆匆地奔走。

表面看来天寿十分严谨,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激荡着无限悔恨。天寿的父亲是一名武官,看到长子在射箭方面有天分,就亲手教他旗槍*(朝鲜时代的兵器,槍尖处挂有黄色或红色的旗帜,又叫短槍——译者注)和击球*(朝鲜和高丽时代的武将在练武艺时一边骑马一边以木仗打球,也叫打球或抛球——译者注)。天寿在木箭、飞箭、铁箭等比赛中都曾拿过第一,当他通过式年试*(朝鲜时代每三年举行一次的科考——译者注)时,中风的老父亲坚持着坐起来接受儿子的大礼。经历了废后事件,天寿逐渐失去了往日的斗志,终日里神情恍惚。不久,父亲离开了人世。又过了两年,母亲也随父亲而去。父母殷切地盼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够早日成婚,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作为武官,作为徐家的长子长孙,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难道我就这样离开吗?”

天寿眼角湿润了。

门里边的宴会场里传出阵阵喧哗,然后逐渐变得平静。尽管看不见里边的情景,却也知道王宫深处的宴会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着。

离宴会场稍远的地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遮篷。这是为宴会临时搭建的“内熟说所*(朝鲜时代为王宫宴会而搭建的临时厨房——译者注)”。

女侍从们穿梭于遮篷之间,待令熟手*(在宴会或其他大型活动时负责准备宫廷饮食的男厨——译者注)打开最大的遮篷正要进去。

御膳和宴会用膳分别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调理室内进行,君王的日常用膳由厨房尚宫负责,每逢宫中举行宴会或庆典时,则由待令熟手负责。

负责厨房事宜的厨房尚宫通常都是十三岁进宫,跟随固定的一位师傅学艺满二十年,等到了三十三岁时才能正式任命。“手艺娴熟随时待命”的待令熟手并不直接调制食物,只是负责准备宴会和接待事宜。待令熟手和尚宫所属机构也不相同,他们从属于吏曹下辖的内侍府。

“嬷嬷,请问您有何吩咐?”

待令熟手走进遮篷,垂首请示提调尚宫。

“圣上想吃鸡参熊掌,崔尚宫已经备好了材料,你看一看。”

“是,嬷嬷。”

待令熟手认真检查了整理好的熊掌和其他材料。

“这些够吗?”提调尚宫问道。

“是的,崔尚宫准备得很充足。”

“那就好,一定要准备好,确保万无一失。”

“是,嬷嬷。”

提调尚宫回头看了看崔尚宫,终于松了口气。崔尚宫紧绷的脸上也少了些紧张。

“御膳房里也不能有半点闪失,你告诉御膳房内人*(朝鲜时代尚宫以下的宫女称为内人——译者注)了吗?”

“是的。最高尚宫正亲自准备王后的膳食呢。”

“我还忙着准备宴会顾不上那边,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马虎不得。”

“是,嬷嬷。”

崔尚宫垂首侍立,极尽谦恭。提调尚宫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信任。

与此同时,崔内人正在御膳房里烹炒鲍鱼。负责君王和王后膳食的地方叫做御膳房或烧厨房,烧厨房又分为内厨房和外厨房,内厨房负责御膳,外厨房负责宴会或祭祀所需的食品。

鲍鱼已经收拾停当了。崔内人切鲍鱼的动作既柔和又麻利。改刀完毕,她又开始捣蒜和姜,速度更快了。

离此不远处,朴内人正在切萝卜,准备往萝卜酱汤里放。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集中神切萝卜,而是不停地偷瞟崔内人。

崔内人没发现朴内人正在偷看自己,她专心致志地捣蒜。仔细看时,中间好象有几个不是大蒜。朴内人要看的似乎就是这些,她的眼神立刻尖锐起来。

捣完调料后,崔内人把它们放进正在熬制的调料酱。正在这时,最高尚宫进来了。

“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

负责指挥内人的气味尚宫站到最高尚宫面前说道。君王和王后用膳之前,先由尚宫对食物进行检验,负责该项工作的就是气味尚宫。这个步骤只是为了检查食物中是否有毒,食物摆上御膳桌前品尝味道则是最高尚宫的职责。

连同早晨七点钟前的初朝饭在内,包括早餐、午餐和晚餐,王宫里一天要进四顿膳食。初朝饭和白天的膳食相对简单,而晚餐就不同了,原则上至少要有十二道菜,需要准备的食物很多。

最高尚宫开始检查了,吃一口,如果点头,烹饪这种食物的内人立刻面露喜色。拌香蔬还没入口,只是打眼一看,就被最高尚宫扔到了一边。当事者大惊失色。

“我……重……重新做……”

“哪里做得不好?”

“这……这个……”

“你见过这么差劲的东西吗?”

“嬷嬷,请饶恕我一次吧。”

“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放多少苏子油才能让圣上满意吗?”

“……”

“重新做!”

“是,嬷嬷。”

“不是你!你,再做一遍!”

犯过错误的内人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拌香蔬给了其他内人,萝卜酱汤则安全通过了检查。

朴内人紧张散去,调匀了呼吸。最高尚宫走到烹饪“松仁野鸡”的内人面前,目光立刻变得犀利。所谓松仁野鸡,就是把炒过的野鸡肉和黄瓜、鲍鱼、海参、葡萄、梨等材料混合腌制,再准备好以醋、酱油和白糖等调料调过味的高汤浇在上面,最后撒一层松仁。松仁野鸡是今天御膳桌上的主打菜。

“做好了吗?”

“是的。”

“风太大了,香味很容易跑掉。把最后要加的材料单独准备出来,我来做这道菜的收尾工作。”

最高尚宫说完,一刻未停就离开了御膳房。气味尚宫如影随形,紧跟在最高尚宫身后。朴内人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矛盾,因而显得有些迷离。她好像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快步离开了御膳房。

尽管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当她来到气味尚宫门前时,心还是再次紧了。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恐惧感才稍微减轻了。

“嬷嬷,婢是朴明伊。”

“有什么事吗?”

婢有事要禀告嬷嬷。”

“进来吧。”

门开了,出来的是侍奉内人。气味尚宫使个眼色,侍奉内人便出了房间。

“说吧,有什么事?”

“这……这个……”

开口之后,却又不知道如何往下说了。朴内人思忖许久的话含在口中说不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吞吞吐吐的?”

婢要说的是圣上吩咐御膳房给太后准备膳食的事。”

气味尚宫紧张起来。

“对呀,圣上说太后患有肥胖症,所以特地吩咐御膳房为太后准备食物,怎么啦?”

“对,可是崔内人在给太后准备食物的时候,把草乌、川芎和蒜放在一块儿捣。”

“草乌是治疗肥胖症的药材,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的确如此,不过生食会使人神萎,关于这点御膳房里每个内人都知道。川芎如果生食,也会导致气血不畅,恐怕还会加重病情。而且川芎也不是治疗肥胖症的药材。”

气味尚宫无言以对。朴内人紧张极了,但是既然说到这里,也只能全部说出来了。

“起先我以为这是内医院给太后开的药方,可是长期这样下去,婢担心太后的病情会更严重,所以……”

“你看清楚了吗?”

“我亲眼所见,看得清清楚楚。”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四天以前。”

“四天以前?不就是圣上吩咐御膳房为太后准备膳食那天吗?”

“是的。”

“竟然出现这种混帐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你做得很好!”

“是,嬷嬷。”

“我知道了。我会暗中调查清楚并做出处理的,你先退下吧。”

朴内人谦恭地答应着,起身离开了。突然,气味尚宫又把朴内人叫住了。

“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婢牢记在心。”

走出气味尚宫的房间,紧张万分的朴内人连忙大口大口地喘息。腊月的寒冷空气搅动着她热烈的心。现在她感觉轻松了许多,同时恐惧之感也更加深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安慰自己,但是当她想到接下来即将汹涌而来的波澜,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反正事情已经说完。朴内人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就在这时,她看见韩内人正从对面走过来。

“白荣!”

韩内人赶紧走过来,匆匆忙忙的样子好像被人追赶着。

“怎么了?我还有要紧事呢!”

“我说了。”

“跟谁说了?最高尚宫?”

“不,我是跟气味尚宫说的。”

“你做得对。我也总觉得把崔内人的事告诉最高尚宫不太妥当。那她说什么了?”

“调查以后再做处理。”

“感觉好轻松啊。”

“气味尚宫问我还有谁知道,我没说你。”

“为什么?”

“没什么……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韩内人正想说点儿什么,等候在旁边的同伴催促起她来。

“白荣,快走吧。”

“对了,圣上的御膳里出现了过期材料,现在生果房里正乱成一呢。”

“那可糟了,快走吧,等回到宿舍再谈。”

“好吧,呆会儿见。”

韩内人大步流星地走远了。朴内人久久地凝视着韩内人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与韩内人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宛若朵朵花,正汹涌在心灵深处。如果没有她,也许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宫中的艰难和寂寞。

朴内人沉浸在悔恨之中,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御膳房很长时间了,心里着急起来。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朴内人加快了脚步。在通往御膳房的门前,她看见别监*(对男仆从的尊称——译者注)站在那里,便立刻停了下来,就像凝固了似的。她想假装没看见径直闯过去,不料别监却面露喜色地向她走来。

“我有话要对你说。”

“又有什么事啊?”

朴内人问得很不耐烦。但别监似乎并不介意,他从红色衣服中取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好象是药材。

“……”

“这是从中国弄来的胭脂。”

“如果你总是这样的话,我只能告诉尚宫嬷嬷了。”

“我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上次的事表示感谢,请你一定要收下。”

朴内人正在犹豫,别监已经把东西甩给她,匆忙离开了,根本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朴内人茫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御膳房的门开了,一群内人走了出来。

“刚才就没看见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明伊,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

朴内人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什么。宋内人走过来一把抢过胭脂。

“这是什么呀?”

“别动,这不就是胭脂吗?”

“就是中国女人用的胭脂?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明伊,你的命可真好,你一定很高兴吧?”

“我们一起用吧,好吗?”

“好的。”

“这胭脂,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这还用问吗?又是那个别监吧。”

宋内人替她做了回答。朴内人不置可否,低头望着拖在地上的裙角。

“不管欠下多大的人情,拿这种东西表达谢意总归有点过分。”

“这有什么关系,我要是能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可真是别无所求了。”

从前只有耳闻没有目睹的中国胭脂如今终于亲眼看见了,内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这时候,从旁走过的气味尚宫和最高尚宫发现了她们。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突如起来的叱责把内人们吓了一跳,赶紧低头散开。气味尚宫打量着内人们,目光移至朴内人时略为停顿片刻。她轻轻瞥了一眼最高尚宫,开始催促内人。

“宴会马上就开始,别磨蹭了,快跟我来。”

命令一出,大家立刻排成一列。朴内人手握胭脂,慌慌张张不知道该放哪里放,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塞进袖管,而这时别人都已走出很远,她赶紧追赶过去。

巨大的餐桌上,盛得满满的盘子堆起来足足超过两尺。堆砌如小山的食物中间插以鲜花,更增添了餐桌的华丽。参加宴会的人各就各位,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食物。负责挪动食物的是内人。每逢宴会,大臣们都享受单独开桌的待遇。这些餐桌由熟手负责移动。

乍看之下,仅是单桌就多达百余张,在旁边伺候的内人和熟手就更多了。以提调尚宫为中心,御膳房最高尚宫以及内厨房、外厨房等各个部门的大房尚宫们全都恭身侍立。

在提调尚宫的监督下,最高尚宫开始检查为御膳桌准备的供君王享用的膳食,并在花样繁多的山珍海味上洒布调料或芝麻,以便结束最后的收尾工作。毫无疑问,她的手艺极其熟练。最后,鸡参熊掌被放在中间,预示着检查工作已经做完。

宽阔的宴会场上,以太后为首的王室成员和大臣们表情十分严肃。宫廷宴会一般分进宴和进馔两种,每逢国家有大型活动时举行进馔,而进宴则在王室有喜事时举行。今天是太后的诞辰,圣上为此举行了进宴。

燕山君与王后一入场,登架乐演奏就开始了。所谓登架乐,就是在宴会或祭祀时演奏的雅乐,乐曲雄壮而平和,洋溢着与民同乐的旋律。直到这时,宴会的气氛才渐渐热闹起来。

三名尚宫在燕山君身后侍奉,她们分别是负责检查食物的气味尚宫、负责碗盖开合等杂务的尚宫,以及煮杂烩的尚宫。煮杂烩之前,先要准备好火炉和汤锅(煮杂烩专用锅),以便现场烹煮,所以通常都安排某个尚宫专门负责。

鼓声响过七下,舞女们开始跳舞了,宴会气氛达到了最高潮。最高尚宫心急如焚,等候圣上品尝第一口杂烩,御膳房的内人们也在看得见宴会场的门前焦急等待着,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气味尚宫取过一块鸡参熊掌,今天晚上的主菜,检验之后放到圣上面前。刹那间,内人和尚宫们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所有的视线都齐刷刷地射向燕山大王,盯住他咀嚼食物的嘴唇。

不一会儿,燕山君微微点了点头。这表示味道不错。御膳房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轻松神色。

最高尚宫向厨房尚宫使个眼色,厨房尚宫立刻打手势示意大家退下。内人们退回到御膳房。

朴内人跟在大家后面,慢吞吞地停下脚步,朝太后望去。气味尚宫和最高尚宫同时注意到她的这个举动,两人目光相遇,相互换了短暂、强烈而充满疑惑的眼神。

做完手上的活儿,韩内人正往宿舍走去,一个影子拦在她的面前。影子是宋内人。

“有什么事吗?”

“最高尚宫有事吩咐。”

“这么晚了,什么事?”

“不知道,所有人都得去。”

韩内人无奈,只好跟在宋内人身后,边走边回头朝宿舍方向张望,想必朴内人也被叫到最高尚宫的执务室了。

此时此刻,朴内人正在宿舍做蝴蝶结,顺便等候韩内人。她已经脱掉蓝色长裙和玉色小褂,身上只剩了白色的内衣,露出美丽的曲线,扎在羊角辫上的紫色稠带一直垂到腰间。

这是一条流苏飘带,用粉红、淡绿、紫、蓝、玉等五色彩线编织而成,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的工夫。朴内人又将青、红、黄三个单色流苏飘带系在一起,做成了三色流苏飘带。

朴内人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倾听门口的动静。夜已经很深了,却还不见韩内人回来。

“怎么会这么晚呢?”

她喃喃自语,心里直犯疑惑。正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突然之间,内人们蜂拥而入,不问青红皂白便蒙住了朴内人的眼睛和嘴巴,又用大木棍把她抬了起来。可怜的朴内人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

朴内人坐过的地方,只有尚未完成的三色流苏飘带静静地躺着,玲珑而可

如果猫头鹰朝着某个有人烟的村庄鸣叫,那就是死人的预兆。猫头鹰可是不孝之鸟,就连自己的母亲也能吞食。听着这让人骨悚然的叫声,朴内人不寒而栗,头发根根直竖。

黑暗之中,一群内人正沿着宫墙外面的山路奔跑。掠走朴内人的正是她们。韩内人的身影也出现在队伍后面,她剧烈地颤抖着,拿在手上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要掉落似的。

没有月亮的夜晚,尚宫们出现在密林深处。内人们放下担架,解开包裹,朴内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一位内人眼明手快,替她拿去了堵在嘴和眼睛上的东西。朴内人失魂落魄。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最高尚宫,她还看见了崔尚宫和气味尚宫愤怒的脸庞。

“你可知罪?”

最高尚宫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婢不知道您说什么……”

“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罪?”

“嬷……嬷嬷,婢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被带到这里,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请您告诉我为什么?”

“你这个贱女人!你以为装糊涂,我就会放过你吗?”

婢真的不知道啊。请您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嬷嬷……”

朴内人的哭诉是那么地悲凄,然而越是这样,尚宫们的目光就越是冷。

“宫女是什么?宫女就是圣上的女人。对于宦官以外的男人,看都不许看!难道你不知道吗?”

婢时刻铭记在心。可是婢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违背过啊!”

“从来没有违背过?嗬,真没见过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那你说说看,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崔尚宫拿出了胭脂和饰物。别监不但送过胭脂,遭到坚决拒绝之后还强塞给朴内人一件饰物。看见这些物品,朴内人几乎昏厥过去。

“这……这个……这个是……”

“看守万春门的别监,你可认识?”

“是,我认识他。”

“恐怕还是在深夜见面的吧?”

“……”

“还不赶快从实招来?”

“事情是这样的。他半夜突然腹痛,倒在地上,恰好被婢撞见,就顺手采取了点措施。”

“你采取的是什么措施?”

“让他喝了杯热水,又把随身带的药给他吃了。”

“于是他心怀感激,送给你胭脂和饰物?”

“……”

“那你就随便接受了?”

还能再说什么呢?此时此刻的朴内人只希望一切都是恶梦。韩内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五内如焚。

“毫无廉耻的贱人!看见有人病倒在地,为什么不赶快通知其他别监?即便情况紧急,你先采取了措施,可这么点儿小事就能接受如此昂贵的物品吗?若非两人有私情,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嬷嬷!不是这样的,事情真的不是这样。”

“闭嘴!崔内人,你站出来,告诉大家你都看到了什么!”

崔尚宫话音未落,崔内人立刻向前迈出一步。她就是往太后殿膳食中放草乌和川芎的罪魁祸首。直到现在,朴内人仿佛才如梦初醒。崔内人恶狠狠地盯住朴内人,目光中杀气腾腾。

“四天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朴内人跟一个男人进了仓库。”

“嬷嬷!冤枉啊!绝对没有这种事。”

“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身为宫女,既然失去贞那就应该自尽,而你却反过来诬陷无辜之人?”

“不是这样的!婢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这种事!”

“内人是什么?幼年进宫,十五年之后才能正式成为内人!内人仪式就代表婚礼,象征你正式成为殿下的女人。所以,内人应该终生保守贞洁。你背叛圣上,与人私通,诬陷无辜,竟然还有脸在这里信誓旦旦?”

“不是的,婢冤枉啊,嬷嬷。”

“犯这种罪的人难免一死,想必你也知道吧?”

听到“死”这个字眼,朴内人顿时语塞,甚至就连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朴内人身上。趁此机会,韩内人从衣囊中取出一样东西,然后趁人不注意,又把什么东西放进包裹里面的酒瓶中。这一切做完之后,她假装若无其事。最高尚宫厉声喊道。

“立即执行!”

四名内人迅速涌过来,揪住朴内人的头发按倒在地,宋内人和崔内人拿汤匙把她的嘴巴撬开。韩内人抓着酒瓶,浑身颤抖如同筛筛子。

“还磨蹭什么?”

最高尚宫气急败坏地催促着,韩内人依旧没有立即行动,宋内人想冲过去夺下酒瓶,韩内人手上用力这才没被抢走。然后,她一步步靠近朴内人。

悲哀的双眼凝望着虚空,朴内人充满血丝的眼睛里,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想要证明,想要辩解。然而韩内人已经来到面前,硬是把附子汤灌进她的嘴里。

朴内人越是挣扎,其他内人的手上就越是用劲。汤匙无情地刺痛了她的嘴巴,而附子汤则顺利地流下她的喉咙。

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停止了,朴内人的身体无力地挺直了。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希望这种不吉利的事情以后再也不要发生了!”

最高尚宫说得斩钉截铁。

韩内人无声地落泪,扶起朋友僵直但尚有一丝余的身体。最高尚宫并没有制止韩内人的举动,而韩内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插进了朴内人的裙带。

底下传来动声,好象有人来了。

“把体藏起来,我们赶快离开!”

最高尚宫命令道,然后自己先转过身去。崔、宋两名内人拉过朴内人的体,迅速塞进了草丛。

脚步声越来越迫近了,韩内人仍然痛哭不止。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拉起了韩内人。

黑暗中再次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若隐若现的烛光映照着三名姓崔的宫女,她们面色沉痛地围坐在一起。

“赶快把眼泪擦干!”

最高尚宫烦躁不安地喊道。

“可是,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

崔内人的辩解中不乏埋怨,当时对朴内人怒目而视的腾腾杀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就别再孩子气了。种子迟早都要开花,花儿必定结出果实!不死的火种总会燃烧!”

“难道不杀就没有别的办法说服她吗?”

“太不象话了!心肠太软,是守不住现在这个位置的。你一定要记住。”

“……”

“好好想想吧。你是我的亲侄女,是未来的御膳房最高尚宫。我们崔氏家族的荣耀就只有这一条出路,难道你都忘了吗?”

“姑!可我现在没有信心。”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毫不起眼的中人,凭什么积累这么多财富?”

崔内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她不停地流泪,泪水打湿了地面。崔尚宫坐在她们中间,表情有些悲壮。

“文宗以来,我们崔氏家族总共培养出五位最高尚宫,为六位君王烹饪御膳。在随时都有可能丢掉命的恐怖王宫,怎么可能做到这样?”

“您把杀人得来的荣华富贵当成无上的光荣?”

崔内人突然抬头,与最高尚宫面面相觑。此时,崔尚宫插了句话。

“你能不能闭嘴?”

听到崔尚宫的责备,崔内人闭上嘴巴不再说话。最高尚宫连连咂舌。

“这个懦弱的孩子能够担当起我们家族的命运吗?”

“她现在还小,以后我会好好教她的,您不用太过担心。”

“我们崔家第一个进宫做宫女的人,是五代先祖崔茉姬尚宫,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坐到最高尚宫之位的吗?”

“……”

“当时,文宗大王因患褥疮而痛苦不堪,然而崔茉姬尚宫每天都做猪肉给文宗吃。”

“患褥疮的人不是禁食肉类吗?”

“是啊。”

“内医院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我要说的就在这里。当时内医院里都是世祖的人,而世祖很快就要登上王位了。我们的先祖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所以她选择了势力更强大的一方。如果当时她不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怎么可能做这种危险事呢?”

“……”

“我也是从小进宫,从丫头、内人一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举行过内人仪式以后,又磨练了二十年,终于被任命为厨房尚宫。如果想成为尚宫,至少磨练三十五年,还要取得正五品官衔。通往尚宫的道路漫长而艰辛,但在我们国家,能够拥有自己的事业的女人只有宫女、医女、女,还有舞女。这当中,只有宫女可以获得头衔,身份最为高贵。”

最高尚宫的声音充满了悲壮。崔内人连忙收起眼泪,认真听姑说话。

“总之,这是一场命攸关的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特别是最后一句,尽管声音低沉,但是悠长的震颤却几乎穿透了崔内人的耳朵。摇摇晃晃几欲熄灭的烛光,又重新燃烧起来。

刚才还死了似的动也不动的身体,现在开始缓缓蠕动起来,并且轻轻向前挪着。不一会儿,朴内人睁开了眼睛,肠子却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她捂着肚子翻了个身,伸出手去,抓住的只有潮湿的草。隐隐约约,仿佛有水声传来。如果附近有峡谷,那这里就很可能有人经过。朴内人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努力爬去,爬啊爬啊,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光明媚的早晨,河边的树梢上,山雀在鸣叫。山路走得太久了,天寿心里有些厌烦。身上早就大汗淋漓了,每次呼吸都有白茫茫的口气飘出。尽管是夏天,山里却弥漫着凉飕飕的气息。天寿把包袱放在一边,两脚踩住平坦的岩石,把手伸进水中。

“啊哈,太爽了!”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刚刚捧起两三捧水,全身的汗似乎都消失了。他正准备弯腰喝水,却偶然瞥见有人在轻轻挥手。长长的白布,分明是女人的衣带。天寿顺着衣带的方向望去,目光停留在一个只穿内衣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朴内人。她躺在岩石上,脑袋垂向一边,衣带随着水波悠悠地摆动。散乱的头发垂进水里,宛如水草般荡漾。

天寿急忙跑过去,摇晃着朴内人。

“喂,喂。”

没有回答,天寿把耳朵贴近朴内人的心脏,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天寿摸了摸她的脖子和手腕,只有脉搏在微弱地跳动。天寿背起朴内人,立刻往回跑去。

“大师!大师,您在吗?”

没等迈进寺门,天寿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大雄宝殿的侧门打开了,一位大师手执木鱼走了出来。这就是当年为天寿拆字的那位大师。

“这个女人快死了!”

“赶快背进房里。”

大师先行一步把门打开。天寿刚把朴内人放下,大师就过来给她把脉。仅凭把脉好象还难以判断,大师就拨开她的嘴巴看了看舌头,又把眼皮翻上去,看了看瞳孔。最后,大师连连摇头。

“怎么样?还有救吗?”

“好象是喝了附子汤。”

“附子汤不是用做赐死药的吗?”

“不过她还没有断气,可能喝的量比较小,或者吃过了解毒草。”

“那她还有救吗?”

“老衲得给她熬点解毒汤。熬药需要很长时间,最好让她先喝点儿绿豆汤。老衲熬药去了,施主你先煮些绿豆汤喂她喝下去。”

“绿豆汤也能治病吗?”

“绿豆解毒。至于结果嘛,还有待观察。”

走出房门时,老和尚把汤罐和绿豆递给天寿,顺便嘱咐道。

“老衲出去找些解毒草。绿豆煮好以后,把绿豆汤喂她喝下去。喝完水她会呕吐,这是好兆头,一定要让她继续喝。”

“是。”

老和尚很快就上路了。天寿蹲在汤罐前专心致志地摇着扇子。背负僵直的女人,沿着山路跑了这么远,两条腿疼得就跟筋似的。然而,当务之急还是挽救这个女人的命。

当他端着绿豆汤进来时,朴内人已经死一般地躺在地上。天寿不知所措,怔怔地站着不动。好一会儿,他才跪下来,伸手扶起朴内人的头,用汤匙把嘴唇撬开,食道稍微打开了些。天寿忘记了膝盖的麻木,开始喂绿豆汤给朴内人。

醒来之后,她痛苦地挣扎着,不停地在滚来滚去。面对此情此景,天寿所能做的也只是把药碗递给她。

“请喝下去吧。”

她没有回答,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总得喝下去才行啊。”

竟然没有一点儿反应。她捂着肚子在地上爬动,后来好象觉得这个动作也太吃力,她就索趴到地上。天寿看不下去,情急之下一把抱住朴内人,大声喊道。

“你既然有力气死,就把这药喝了!”

天寿强迫她把绿豆汤喝了下去。咽下去的少,吐出来的多,尽管如此,天寿仍然没有放弃。随着喂下去的绿豆汤在逐渐增加,朴内人的身体也越来越无力。最后,气力全无的朴内人在天寿怀中昏厥过去。

老和尚带着解毒草回来时,天寿已经头枕门槛睡着了。往里看去,尽管朴内人筋疲力尽,却分明是闯过了难关的样子。

喂解毒草也不容易。因为折腾的时间过久,老和尚和天寿都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见朴内人沉沉睡去,两人这才离开了房间。

山夜如此寂静。天寿和老和尚漫无目的的视线在黑暗中游走,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天寿首先打破了沉默。

“她还能活过来吗?”

“虽然还不稳定,但好象已经度过了难关。”

“真是谢天谢地。”

“你知道她为什么喝附子汤吗?”

“我不知道。我从峡谷经过时发现了她,就把她背到这里来了。”

“施主救了这个女人。”

“是我救了她?您不是说她自己服过解毒草吗?”

“即使她服用了解毒草,如果不是施主立即采取措施,她终归还是一死。施主真是功德无量啊。”

老和尚若无其事地合掌离开。听老和尚说是自己救了那女人的瞬间,天寿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推门看去,女人依旧未醒。天寿反复端详着这张脸,尽管伤势严重,却是掩饰不住的高贵气质。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服毒呢?是自杀吗?还是被迫服毒然后扔进峡谷?

想到峡谷,天寿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张纸。尽管纸张已经褪色,还皱巴巴的,但是“妗、顺、好”三个字仍然清晰可见。忽然间,天寿想起大师曾经说过的话来,“‘顺’字左边的‘川’表示水,右边的‘页’表示头”。头垂在溪水中的女人!何况大师说是自己救了女人。

“啊,难道这就是我要遇见的第二个女人?如此说来,虽然是我救了她,她却注定因我而死?”

天寿怅然地打量着朴内人,她的脸孔突然变得狰狞恐怖。天寿在颤抖。今夜月光明亮,窗外的竹子映在窗户纸上,形成一个鲜明的“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