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QQ空间新浪微博腾讯微博腾讯朋友豆瓣网
> 外国文学 > 大长今 >

八 姮娥

中卷

王宫就是一片湖水,而自己就是这个湖里的鱼。可是,此刻正静静地向自己靠近的目光,又该如何面对呢?长今没有回避政浩从容投射过来的目光,而是勇敢地与他迎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强烈而又柔,恐怕也只有政浩的目光了。

《大长今》第八章 姮娥

从侧面看去,政浩的面孔很像那个受伤倒地的武士,尤其是他那缓慢下滑然后陡然倾斜的下巴。长今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尽管当时是白天,但是松坡码头附近的树林里却是森森的。

再说,军官倒地的时候,面孔几乎被脱掉的战袍覆盖了,长今只能看见他的嘴角和下颚。而只看见嘴角和下颚,其实就跟什么也没看见差不多。男人的下巴上都留着子,怎么能区分开来呢。

当时的长今正忙着寻找药草并将药草捣碎,根本没时间仔细去看男人的脸。再说就算有时间,她也不敢掀开战袍仔细观察男人的脸。尽管如此,有一个地方她还是看得十分真切。给男人包扎伤口时,长今清清楚楚地发现男人的肩膀上有三颗正三角形的痣,仿佛滴了三滴墨水。

长今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闵政浩。他现在身穿一件灰色官服,头戴一顶单角纱帽,他的职务是内禁卫从事官。因为自己的父亲曾经当过内禁卫军官,所以长今对内禁卫感到分外亲切。

一想到父亲,长今脑海中又浮现出校书阁书桌上的三色流苏飘带。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把父亲的遗物找回来。

“大人,您还记得我去校书阁那天吗?”

“记得啊。”

那语气分明是说,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那您还记不记得问我为什么要到校书阁的那位大人?”

“你是说那个问你宫女为什么到校书阁来的李正冕吗?”

“李正冕……”

“你问他干什么?”

“其实……”

长今刚想说话,突然闭上了嘴巴。她不能问那个人肩上是否有三颗痣,更不能询问有关书桌上的三色流苏飘带的事。

“不,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情?难道他因为宫女去校书阁的事难为你了?”

“不是的,我好象突然产生了错觉。”

长今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但她不说话,闵政浩也就不便追问。但是政浩看得出来,长今好象有很多话要说。

两个人都觉得现在应该告别了,但是谁都磨蹭着不肯离去。最后还是政浩迈出了第一步,他意识到背后的目光。但是两个人不能并肩走,所以长今只能在政浩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慢慢地走着。

走到莲亭湖边,政浩突然停下脚步。过了这个湖,就是宫女出入频繁的路口,所以应该在这里分开。政浩不无惋惜地回头看了长今一眼。

“每次修建楼阁时都要挖地造湖,湖中又建小岛,这是为了形成天地人的格局。”

“那么哪个部分代表人?”

“中间的松树就代表人吧。”

一块浑圆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湖水中央,上面是淡雅幽静的莲亭,莲亭前耸立着一棵松树。一座湖容纳了天、地、人。

长今默默地向湖里看去。白色的是小小的荷花,黄色的是月亮。一片湖水而已,竟然承载了那么多涵义在其中,更何况是人心!

往湖里看着,长今突然感觉到宫女的身份竟是如此分明,几乎渗透进骨髓了。宫女只在两种情况下可以离开王宫,年迈生病,或者服侍的主子去世,此时需要服三年丧,直到主子的灵位进了宗庙或祠堂,然后才能回家。

即便回家也不能结婚,甚至就连妾室也不做不成。一旦成为宫女,则不管宫里还是宫外,直到生命结束,永远都是君王的女人。

因此,有些宫女就以湖里的鱼来比喻自己的心情。

闲依栏杆问湖鱼,

问汝何故游到此?

海阔深曾记否?

来而无回竟似我!

王宫就是一片湖水,而自己就是这个湖里的鱼。可是,此刻正静静地向自己靠近的目光,又该如何面对呢?长今没有回避政浩从容投射过来的目光,而是勇敢地与他迎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强烈而又柔,恐怕也只有政浩的目光了。

举行过内人仪式,长今和连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本来连生和令路住一个房间,但是曾被令路折磨得每天夜里流泪不止的连生哭着哀求最高尚宫,最后才有了这样的安排。

成为内人以后,长今正式出宫休假。临行前的那天晚上,韩尚宫把长今叫进自己的房间。她静静地把一个绸缎包裹的东西塞给长今,表情十分悲壮。

“这是刀。现在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内人,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刀了。”

“您什么时候把刀也准备好了?我会一辈子把它带在身边的。”

“这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用过的刀,就是那个遭人陷害被逐出宫的朋友。”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给我呢?”

“……你不是说你一辈子都会带在身边吗?”

“是的,嬷嬷。”

“《论语·雍也篇》里有这样的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了解它的人不如喜欢它的人,而喜欢它的人又不如把它当作乐趣的人。”

“不错。一个人不管多么了解并为之努力,都赶不上从心眼里喜欢。以前我教你的只是料理的技术。如果你超越不了技术的范畴,就永远达不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就算你成为最高尚宫,也不过是个才华过人的人。出神入化何其不易!它取决于心术,从现在开始,你要战胜的对手就是你自己!

“可是尚宫嬷嬷,就拿给大王做御膳这件事来说,怎样才能达到以之为乐的境界呢?”

“《庄子·养生主篇》里曾经讲过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最初庖丁杀牛的时候,眼睛看见的只是一头庞大的牛而已,然而三年以后,他只用心灵与牛接触,再也不需要眼睛观察了。”

“真的能用心杀牛吗?”

“这是因为他停止了对于外界的感觉,听凭内心的指令去行动。庖丁说,优秀的屠夫一年换一把刀,而普通的屠夫则需要每月换一把刀。一年换一把刀是为了切肉,一个月换一把刀是因为他要吃力地砍骨头。然而庖丁十九年间杀了数千头牛,却从来没有换过刀。他既不切肉,也不砍骨头,而是把刀插进骨头缝里寻找空隙,然后下刀。这样一来,骨头便分裂了,整头牛土崩瓦解,肉也很容易就分离开来。”

“这是道家才能达到的境界啊。”

“庖丁的故事讲的不是技术,而是道。如果只沉迷于技术,便无法以之为乐;不能以之为乐,便无法达到道家的境界。所以,你是一辈子用这一把刀,还是以后再换其他的刀,这就取决于你自己的心意了。”

长今打开绸缎,小心翼翼地把刀取出。仿佛刚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光芒锋利。望着这把锋利的刀,长今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亲切感觉和思念情怀。

“……我的这位朋友也想做最高尚宫。她和你一样,好奇心很强,而且有着侠义心肠。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朋友。如果你能通过这把刀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我的朋友也会高兴的,就像她自己的梦想实现了一样。”

“我记住了,嬷嬷。”

长今盖上绸缎,重新把刀包好,她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就是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刀,竟然凝结了长今和韩尚宫以及韩尚宫的朋友的心愿。

“明天一早你就要出宫休假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长今收好刀,离开了韩尚宫的住处。那些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犹豫彷徨不知何去何从的悲伤的夜晚,逐一浮现在韩尚宫的脑海。她的凄凉之所以能被融化,并不仅仅是因为岁月,亲的朋友含恨离去,而自己却依然苟活于世的伤感,被这个即将成人的弟子融化了。

长今也是如此。她以一个孤儿的身世进宫,在世界上最冷酷无情的地方遇到了韩尚宫。尽管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却视自己如己出,并让她感受到血缘的亲情,这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情。就在她以为自己失去一切的瞬间,却仍然能够活下来,原因不就在这里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德九一家也算得上是她的家人了。

“这回就算板上钉钉了?”

受礼时心满意足的面孔已经消失不见,德九媳妇很快又开始言乱语了。听完她的话,德九暴跳如雷,差点儿够到了天棚。

“啧,现在长今已经是正式内人了,从九品的品阶呢,你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说话?您说是不是这样,长今呀……”

“一会儿‘您说是不是这样’,一会儿又‘长今呀’,这是什么话呀?”

“请您还像以前那样说话,如果没有您二位,我怎么能有今天呢?”

“那也不能……”

“人家长今不是让咱随便说嘛。”

“真的可以……这样吗?”

“当然啦,你们就像是我的亲生父母。”

听了长今的话,德九媳妇的脸上立刻变得和起来。

“今天你去别的房间睡吧。”

“真的?那你以后可不要为这个找我的茬儿?”

“你这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家母亲和闺女有很多话要说,你上一道房间里去睡吧!”

直到这时长今才突然意识到,自从进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一道。现在,一道也该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一道还好吧?”

“这个臭小子呀,你提都不要提他。让他娶个媳妇,他死活都不答应,还整天嚷嚷着参加什么内禁卫。”

“那怎么了?谁说我们一道就不能当内禁卫了?”

“内禁卫是谁都能当的吗?那可是在大王身边保护大王的地方,要有结结实实的后台,出身要好,还得有钱才行?就那么两个东西挂两边,还想当什么内禁卫军官?真是活见鬼!跟人打架倒有一套!”

“喂,就这么个儿子,你干吗非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我看你恨不得吃了他啊?”

“就因为只有一个,我才不能吃他。要是有两个,我早就吃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长今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用门牙咬了咬嘴唇,按捺住了。两个人一见对方就吵个没完没了,但是一旦失去任何一个,剩下的那个都会失落而无聊,甚至失去了生活的乐趣。

铺好被褥并肩躺下,长今隐隐有种回到家的感觉。八岁时失去母亲来到这里,这里是她寄居两年的巢。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离开时是少女,现在刚刚成为内人回来。突然,长今感到无比悲伤,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是你自己喜欢而选择的路,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做宫女可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身旁德九媳妇的说话声听起来很遥远,恍惚是在梦中。

“自古以来,女孩子长大成人就该投进男人的怀抱,继而生儿育女,这就是我们女人的一生。你现在这个年龄是女人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要是一辈子只做宫女直到凋谢,我都为你惋惜……”

“什么凋谢呀,如果我能成为最高尚宫,为大王料理御膳,我生命的意义绝不亚于一辈子做男人的女人。”

“哎呀,你就这么喜欢做饭?不要光想着给大王料理御膳,还是想想怎么能陪大王睡觉吧。既然一辈子都要在宫里度过,大王的怀抱可比御膳房的炉灶暖一百倍。哦,肯定暖多了。别想着当什么最高尚宫,还是试着做大王的女人吧。”

“……我更喜欢做最高尚宫。”

“到死都是处女之身,你竟然这么喜欢。哎,你既然这么说,肯定也有自己的打算。”

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呻吟,德九媳妇哼了一声,叽里咣啷地翻了个身。翻过身去,她的嘴里仍然念念有词。

“其实,我每天夜里还不是过着宫女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长今放下碗筷便站起身来。

“你这就要走吗?吃完晚饭再走不行吗?”

看德九的表情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可见这不是他随口说出的客套话。德九媳妇什么也没说,长今已经走出大门时却把一个包袱递了过来。

“拿着吧。第一次出宫休假嘛,本来就应该给你做些吃的带走……”

长今为她的良苦用心而激动。德九在一边瞪大了眼睛。

“喂,你什么时候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谢谢你,大婶。”

“有什么好谢的……这个,你也拿着!”

德九媳妇递给长今一本小册子,翻开看时,每一页都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做了内人,俸禄也涨了吧?我给你做的食物总共花了十两银子,你每个月还我两升白米。那么一年,再加上辛苦费,你还一年半就可以了。你我之间一定要算清楚,别忘了在这儿做个标记,免得以后麻烦。”

“我说嘛,你这个铁公鸡怎么这么大方,怪不得……刚才还说什么家母亲……”

“我只是想告诉她一个道理,天底下没有白吃白拿的好事。要想在宫里生活一辈子,必须坚强而且毒辣才行。”

“喂,你这个吝啬的婆,从你身上真是一根也甭想拔下来。”

就以这每月两升白米换来的食物代替野草莓,长今来到母亲的石头墓前。从最初的约定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深秋时节的山脚下已经没有了野草莓,只有麒麟草依然茂盛。

无忧无虑奔跑在白丁村后山上的懵懂时节,她喜欢和男孩子们打赌看谁捕到的蝴蝶更多。如果谁能找到成堆的麒麟草,谁就算赢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一种名叫红珠绢蝶的蝴蝶定会在那里产吸花蜜并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

长今在母亲坟前跪拜磕头。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洞里的石笋与十年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当年的八岁小丫头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堆起来的石头仍如十年前一般冷漠。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既不成长,也不消亡,因为它们没有悲伤。既然没有悲伤,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表情了。

她是一个柔的妻子、善良的母亲。尽管做宫女的梦想破灭了,然而降生于她那挫败梦境的生命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正如麒麟草养育了红珠绢蝶,每一个生命都会养育另外的生命,而作为宫女却不得不违背这条天理,站在母亲的石墓前,长今彻骨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然而,人能孕育的难道就只有生命吗。长今强忍眼泪,回想着自己的梦想,也许从来到人间那一刻起,这个梦就已经在自己的心底扎根了。

成为御膳房内人之后,长今开始接受正规的料理训练,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大王突然降旨,原来预定五天后进行的狩猎活动提前到第二天。这个消息顿时让御膳房忙得天翻地覆。

内侍府慌忙送来了早就准备好的食物清单。最高尚宫指定了由韩尚率领前往猎场的内人名单。今英到保管银器的别监那里取银制餐具,长今则到司饔院去取材料。韩尚宫和闵尚宫对照食物清单,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包括调料在内的各种料理材料。

大王打猎一般定于十二月的腊日*(冬至之后的第三个未日,例如,己未日、乙未日等——译者注)左右,并由内殿烧厨房准备内餐带去打猎,回宫后做腊日汤,这是惯例。今年的狩猎日期没有选在腊日,看来是大王的情绪不好。

当中宗还是晋城大君的时候,曾与慎守勤十三岁的女儿成婚。自从慎守勤的姐姐成为燕山君的后宫,慎守勤便从承旨一路攀升到左议政,他不但是大王的舅,更是大王最亲近的心腹,权势赫赫,不可一世。燕山君之所以没有杀死同父异母兄弟晋城大君,也与他是妃的侄女婿不无关系。当朴元宗密谋反正,拥立慎守勤的女婿晋城大君时,慎守勤拒绝了。中宗反正成功之后,慎守勤被柳子光一杀害。对于慎氏来说,丈夫荣登王位之日,即是父亲面临死亡之时。

晋城大君登基不久,便开始讨论册封慎氏为王后的问题,却遭到反正功臣的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说慎氏的姑母原来是燕山君的妃子,父亲则是燕山君的舅。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害怕慎氏一旦成为王后,便会为死去的父亲报仇。终于,慎氏在丈夫登上王位后的第八天,被逐出宫。

面对反正功臣们的重压,中宗不得不抛弃了糟糠之妻,然而他却瞒着臣下将自己最喜欢的马匹送给了慎氏,这也是他不忘夫妻之情的证明。

慎氏亲手为御马做粥,一边对马诉说起了自己心中的感慨。

“你是个牲口,我还能见到你,可是大王殿下却不能到这里来。你要吃饱,回去好好伺候大王殿下吧。”

面对那些将自己拥立为王的功臣们的压力,中宗不得不赶走了慎氏,但是大王对慎氏的感情却是特别的。慎氏被逐出宫以后,住在河城尉郑显祖的家里。为了能够眺望景福宫的楼阁飞檐,慎氏经常独自跑到仁旺山上。大王在相思难耐时也会登上宫中最高的楼阁,远远地注视着那一边。慎氏的家人得知这件事以后,为了看起来更加显眼,便把慎氏的大红裙子铺在岩石上。然而后来,慎氏的住所迁到竹洞宫,两人之间的想念之情也就彻底断绝了。慎氏与中宗经历生离死别,至死也没有再见到这个令她割舍不下的人,含恨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段仁旺山裳岩的传说。

忠诚地策马往返于前后之间,统帅御驾队伍的人正是内禁卫从事官闵政浩。他唤马的技术和身穿官服的模样显得相当沉稳,当他发现长今跟在队伍后面,眼睛就更加明亮了。

狩猎场上文风不动,万里无云,秋日的光灿烂地普照大地。在中川与汉相接的辽阔平原地带,早在朝鲜初期就修建了养马场。从夹在河流之间、绿草青青的马场洞,到沙斤洞、踏十里、杏堂洞、纛岛,这片广大的地域用来放牧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纛岛也是国王检阅军队的地方。每逢有重大活动,首先要把作为活动象征的纛旗插在这里,所以得名纛岛。

青草荫荫,绿柳成排的纛岛上,大王纵马跑在队伍最前面,身后的王室贵胄和臣子们列成一排。

“谁打到最大的野兽,重重赏赐,大家努力吧!”

锣鼓声惊天动地。大王手握缰绳,纵横驰骋。

“鹤翼阵!”

闵政浩一声令下,内禁卫军官立刻组成仙鹤翅膀的阵形,围绕在大王身后。

在一排溜遮篷里,长今一边洗菜,一边倾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闵尚宫尝了尝肉汤的咸淡,然后摇了摇头。

“很奇怪。”

调方赶紧接过来说道。

“为了除去怪味我又多放了点儿酒,可这怪味还是除不掉。”

闵尚宫和调方不停地舀汤品尝,每次尝完之后都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韩尚宫也过来舀了一勺,然后把头扭向一边。

“拿把大勺子来!”

调方拿来大勺子,韩尚宫在筛骨汤中不断搅拌,同时观察肉汤里的材料。沾在筛骨上面的指甲般大小的白色油块看来有些异常,颜色微微发蓝,比一般油块要硬。

韩尚宫取了小块放进嘴里,立刻就吐了出来。

“刚从海螺里摘出来的有毒物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放到一边了。”

闵尚宫一边回答,一边举手朝那边指了指。调方的目光随着闵尚宫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的脸色突然间苍白如纸。

“那……那边盘子里装……装的东西……我以为……那……那是筛骨的软骨……”

“什么?难道说你把那东西也放进肉汤里了?”

韩尚宫瞪大眼睛问道,闵尚宫顺势倒在地上。

“天啊!”

“闵尚宫!闵尚宫!”

“嬷嬷……晕倒了……”

长今和今英听到叫声,赶紧放下刀跑过来。就在这时,调方也一头栽倒在闵尚宫的身上。她们两个并非彻底昏迷,只是一时休克动弹不了。三个人把闵尚宫和调方挪进了临时住所,不料更雪上加霜的是,韩尚宫也有些不太对劲,瞳孔没了焦点,额头上不停地冒冷汗。

长今吓坏了。

“嬷嬷,那毒素是不是致命啊?”

“不会死人的,三四个时辰就会醒过来……”

“嬷嬷把海螺的毒素都吃下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是大王酉时就会回来,现在还剩下几个干活的人?”

“内侍府的人都跟着打猎去了,这里只有我们和烧火的仆人。”

“看来只能靠我们三个人了……”

悲壮的决定。韩尚宫脸上的肌肉已经麻痹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瞳孔几近扩散,根本就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就是这样,韩尚宫仍然歪歪扭扭地迈着步子。

韩尚宫目不视路,踉跄而行,最后绊倒在一块石头尖上,今英赶紧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您这样太勉强了。”

“不!大王打猎回来时,一定饿坏了,我们不能让殿下等着。就用剩下的肉做汤给大王……”

韩尚宫没有完全清醒,吃力地睁着眼睛,却时刻不忘大王的膳食。长今再也看不下去了。

“就算找遍整个猎场,我也要把长番内侍令监找出来!”

“就算找到长番内侍,没有材料又能怎样呢?”

韩尚宫咬紧牙关,想要抓住遮篷的柱子站起来。她的执著让人为之泣下,然而还是不行,韩尚宫又一次倒下了,她绝望地叫着长今。

“长今啊,你帮帮今英。今英啊……”

“是,嬷嬷。”

“从现在起,整个料理间就由你负责了。你从小做过各种各样的食物,我相信你能够做好。幸好还有几样菜,主要菜肴可以用官员们打回来的猎物做,你们只要做几样配菜和主食就可以了。你们……能行吧?”

韩尚宫艰难地问道。今英没有立即作答,长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轮番打量着今英和韩尚宫,忍不住站出来说道。

“我们两个怎能担当如此的重任……”

“我们试一试吧。”

今英毅然决然地打断长今,长今意外地望着今英。今英的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显得异常地果断。

“好,我还动弹得动,你们去吧。已经费了不少时间,现在必须抓紧了。”

把韩尚宫留在住所,长今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内熟说所走去。今英却是步履如飞,一口气跑了过去,她只往材料堆里瞥了一眼,便抄起了菜刀。

“首先准备凉了也能吃的鱼膳和黄瓜膳,你洗鱼,鱼脯我来切。”

长今心里积攒了许多话,此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牛肉汤已经煮好,该把萝卜放进去了。你把萝卜收拾好,然后用勺刮,注意不要刮得太厚……”

“……”

“葱卷肉片在水里烫一下马上就好,所以最好准备这道菜。哦,对了!葱卷肉片里要放肉片和煎鸡蛋,这个也要事先做好准备。”

“……”

“还要准备牛肉炒蔬菜,蘸酱吃的。”

今英根本不在乎长今的反应,只顾埋头做事。看着今英的这个样子,长今倍感郁闷,无法安心干活,只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长今叹了口气,然后去抓鱼,但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她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上面。

今英把黄瓜切成斜刀,又把剥了皮的黄姑鱼肉挖出来,把牛肉切成细条。今英切鱼脯的手艺让长今叹为观止。

长今心里想的是煎鸡蛋、择菜、包葱卷肉片,可是视线总不由自主地转向今英,做出来的每一件事都一塌糊涂。

大王的御膳准备完毕,她们又开始折叠装饰用花。这时,大殿别监进来找韩尚宫。今英和长今不约而同地问道,大王是不是已经打猎回来了。

“你们带冰来了吗?”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长今和今英的问话,大殿别监没头没脑地到处找冰。冰倒是带来了,为了保持鱼的新鲜。

“冰倒是有,您要用它做什么?”

今英惊讶地反问。

“带了就好,上膳内侍令监吩咐你们准备冷面。”

“冷面?”

“殿下打猎打得汗水淋漓,想吃清爽的冷面。各位宗亲大人的冷面也要准备出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应该吃些暖和食物才好啊?”

“这是殿下的吩咐。”

别监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就匆忙离开了。长今失魂落魄,今英想着种种问题,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们俩来做冷面吧。大王回来以后,肯定先吃刚打的猎物,我们不就多了点儿时间?”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拉过面条吗?”

今英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从没拉过面条,却说要做冷面,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勇气。另外肉汤也是个问题,且不说肉够不够做肉汤,首先时间就不充分。

长今心想还是举手投降算了,嘴上却稀里糊涂地冒出一句。

“萝卜泡菜汤!”

听完这句话,今英赶紧打开装有各种大酱的白磁坛子。长今也急忙跑了过去,可惜的是萝卜泡菜汤只剩一半,根本不够给王室宗亲做冷面汤,若是加入梨汁充数,味道肯定大打折扣。

今英和长今盯着汤默默不语,然后转移视线到了对方脸上,谁都是束手无策。即使这样,她们还是不肯轻言放弃。如果现在放弃,她们就可以从攫紧心脏的压力中摆脱出来了。尽管心情无比沉重,但自己总能找个借口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两个人生生地把放弃的话咽进了肚里,只是观察着彼此的表情。

突然,长今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好主意。

“有个地方我要马上去一趟。”

“什么?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急吗?”

“在我回来之前,你先把面条拉好,把肉汤煮好。”

“长今,你去哪儿啊?”

今英尖利地问道,但是长今只说了句“马上就回来”,脚步已经迈出了遮篷。

刚出发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快到了反而觉得无限遥远。可是既然来了,就要在这条路上走到终点,长今这样想着,哪里还顾得上死活啊,只见她一只手提着水桶,另一只手挽着裙角,不停地跑啊跑啊,也数不清到底摔倒多少次了,反正脸上连撞带划,早已伤痕累累。汗珠不停地落下来,落到被树枝划破被石头擦伤的部位,火辣辣地痛。汗水渗到嘴唇里,咸咸的味道。

距离来时看见的山泉足有二十里远,幸好找到了。水流很慢,在等待水桶盛满的过程中,长今的心里急得都要冒烟了。

好容易装满一桶水,长今要下山了,可是两腿发软,身体总往一边倾斜。为了不让水洒出来,长今费力地挣扎着,可是没有用,她终于还是把水桶放在一边,自己倒下了。

水彻底流光以后,水桶自己往下滚。长今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场面,情不自禁地泣着。她知道哭也无济于事,然而除了眼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抚慰此时此刻的悲惨心情了。

长今放声痛哭,却忽然发现腿有点儿不对劲。可能是摔倒的时候扭伤了,她掀开布袜一看,高高肿起的部位难看极了。勉强站起来走了一步,可是路太远了,这样一瘸一拐走下去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现在不要说泉水,就连能否赶在日落之间回到今英身边都是个问题。

长今惘然若失,呆呆地望着滚落到下面的水桶,现在也是遥不可及了。就在这时,一名士兵从山坡下面的崎岖小路上走来。士兵看见长今,飞也似地跑上前来,不无担忧地问道。

“我刚从附近经过,听见有人惨叫,姮娥先生到这儿来干什么?”

听长今说完以后,士兵皱起眉头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什么。

“大王打猎还没结束,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

“那么,附近应该有很多士兵了?”

“是的,水我可以帮您再提一桶,可是如果姮娥先生不回到内熟说所,那不也是徒劳吗?我去把您的情况解释一下,帮您找匹马来。”

“您对我的恩情太大了,让您这么辛苦……”

“您不也是为了给大王做冷面吗?”

士兵的回答令人欣慰,长今的忧虑随之减轻了许多。

长今空着手坐在地上,伤口仍然疼痛难忍。长今心想与其这样坐着,还不如先把水桶拣回来,正当她跌跌撞撞走向水桶的时候,士兵回来了。果然不是吹牛,士兵的身后跟着一匹马。

骑在马上的军官似乎有些熟悉,原来是闵政浩。政浩一见长今,立刻跳下马来快步跑到长今面前。

“我听士兵一说,心想说不定是你,于是就过来看看,真是姮娥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啊?”

长今一时间无言以对,连耳朵根都红了。

“脚受伤了吗?”

“好象是吧。”

政浩单膝跪地,轻轻碰了碰长今的脚腕。不料只这轻轻一碰,长今就疼得差点没尖叫出声来,终于拼命忍住了。看着她的这副模样,政浩对士兵说道。

“得上夹板才行。你去找一块用得上的木头!”

“大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提水!”

政浩转身凝视长今。看着他的目光,长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那锐利而炽热的目光让长今难以抵挡,勉强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还是转移了视线。

士兵听到提水的命令,赶紧去找水桶。

“在水提来之前,无论如何你都得在这儿等着。所以,现在……可以上夹板了吧?”

“……每次我都感觉非常抱歉。”

政浩默默地站起来,穿过山坡旁边的草丛消失在树林里。在等待政浩回来的时候,长今环顾四周,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周围的风景。山坡下面是一片宽广的高粱地,浩瀚的天空下,收获之后的高粱杆矗立在风中。

政浩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可以用做夹板的树枝。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政浩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怜惜。长今望着那双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政浩双手紧抓住长今的膝盖,略做停顿,然后猛地用力。就在扭曲的骨头重新归位的那个瞬间,长今再也忍耐不住,尖声叫了起来。疼痛比想象中严重。其实这也难怪,想让错了位的骨头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不管什么方式,都不可能没有痛苦。

政浩瞥了一眼长今,接着为她上好夹板,然后把自己的衣里撕下一块,包住了上夹板的部位。他的表情那么认真,仿佛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他投入的事情了。

长今突然变得严肃,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政浩。他的五官棱角分明,搭配得近乎完美,完全配得上保护君王的内禁卫军官的称号,保护君王的内禁卫军官……父亲生前的面孔重叠在政浩的脸上,长今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冲动。

“现在好了。”

政浩抬起头来,与长今四目相对,长今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麻雀在碧蓝的天空里排列成镰刀的形状,展翅飞翔。

这时候,提水的士兵回来了,遮住了流淌在两人之间的尴尬的沉默。政浩让士兵提着水桶走在前面,长今骑在马上,他自己则手执缰绳。一滴水也不能流出来,所以他们走得很慢,不能加快速度。

没等到达目的地,远远就看见了急得乱转的今英。

“这么晚才回来,这可怎么办啊?”

今英跑过来,嘴里不停地抱怨着,当她看见政浩几乎是把长今抱下马来的时候,不由得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提水的时候扭伤了脚,正巧从事官大人就在附近,是他就帮助我的。”

长今匆忙说完,赶紧往内熟说所走去,她那一瘸一拐的样子显得更加不安。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自己连声谢谢都没说,于是转过头去,却发现今英和政浩正面对面站着亲热地聊天。他们两个竟然认识!这多少有些令长今意外,当然,意外的感觉很快就被急于煮肉汤的迫切冲淡了。

“从事官大人,真的好久不见了!”

今英一反常态,声音中夹杂着几许羞涩。刚才还翘首期待长今归来的今英,此时此刻却把冷面彻底抛在了脑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政浩。

“崔判述大房还好吧?”

“还好,你在三浦倭乱*(1510年,朝鲜三浦发生了日本侨民暴动事件,史称三浦倭乱——译者注)中立了大功,升为内禁卫特别从事官的消息,我都听说了。”

“她的脚腕只做了临时处理,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忙完之后还得赶快叫医女。另外她走路会有很多不便,还请崔内人多多帮忙。

“我知道了……”

今英立刻就显得闷闷不乐,闭上嘴巴不再说话。政浩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了。望着政浩渐行渐远的身影,今英转身朝内熟说所走去,表情冷冰冰的。

长今接过了今英的活儿,正忙着调制冷面汤。

今英已经熬好了肉汤,长今往里加了点儿水,略微尝了尝,然后摇头说道。

“给我梨汁!”

按照长今的指示,今英找到梨汁递了过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今英一下子怒从心起,想到她二话不说突然离开,让自己在这里苦苦等待,再想到政浩搀扶着把她从马上抱下来的情景,今英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

“你回来之前,上膳令监来过了,因为你事先不禀告就擅自行事所以对你大加责备,他还说了,如果殿下或者王室贵胄对今天的御膳稍有不满,惟你是问。”

“给我点醋好吗?”

“万一事情搞砸了,不但你我,就连韩尚宫也摆脱不了干系。这对信任我们并把重任托付给我们的韩尚宫来说,真是莫大的侮辱。”

今英滔绝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而长今却只顾埋头做事,只见她加醋、加糖、撒盐,有条不紊。调料加完之后,长今拿一把大勺来回搅拌,然后先尝了尝味道。

“你有信心吧?”

“……我第一次做冷面肉汤,所以我也不大清楚,只能靠感觉了。”

“你说什么?”

正在这时,别监进来了。

“上冷面!”

长今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着今英。无论如何,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呈上去了。

两个人仿佛下定了决心,彼此换着无声的眼神,又忙起来了。按照刚才配好的调料比例,长今做出了大量的肉汤,而今英也拿来了盛有面条和冰块的碗。肉汤浇在碗里,她们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了。

狩猎餐桌摆在草原正中,前面是竹签串起的山猪肉,骨头峥嵘。中宗大王和王室贵族们吃着烤山猪肉,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快感。大王在狩猎场的膳食,通常都以捕获的野生动物为材料做成腊平汤*(腊日食用的汤),这已成惯例。然而今天的餐桌上却呈上了冷面,而不是腊平汤,这就显得有些例外。

终于,大王用筷子夹了口冷面放进了嘴里。长番内侍目不转睛地注视大王,他的目光冷若冰霜。今英和长今远远地守在一边,宛如窒息一般。闵政浩望着她们两个,脸上的表情也是分外紧张。

“这种味道是怎么出来的呢?”

大王问长番内侍。长番内侍没明白大王的真正意思,正在犹豫。这时,大王又尝了一口,满意地笑了笑。

“以前在宫里可没吃过这种味道的冷面啊。”

“殿下,小人也有同感。”

吴兼护观察着大王的脸色,满面阿谀地插嘴道。

“萝卜泡菜汤的味道固然清爽,可偶尔不还有臭味吗?然而这道汤清凉可口,打猎之后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长番内侍脸上露出笑容,长今和今英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政浩远远地递了个眼神过来,长今低下头去。今英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一扫而光。

“你从未做过冷面汤,怎么会想到加矿泉水呢?”

韩尚宫仿佛从来就没有麻痹过,脸上始终带着欣慰的笑容。此时餐桌刚刚撤掉。

“以前嬷嬷不是让我了解各种各样的食用水吗?那时我就品尝过很多水的味道。”

“原来如此。”

“您曾经告诉过我,小堂里梅月堂的矿泉水最适合腌萝卜泡菜。我们来的路上也看见有山泉,我就想这里的味道会不会也合适呢。很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山泉,水的味道跟小堂里梅月堂的矿泉水有天壤之别,幸好老天保佑。”

韩尚宫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今英。

“好!今英从来没有拉过面条,长今不辞劳苦远道取水,你们两个都辛苦了。如果没有你们,今天这场危机我就无法安全度过。尤其是今英,单独留下来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沉着应对,功劳最大。”

向来不喜欢多说话的韩尚宫,此时此刻却毫不吝啬赞誉之辞。

落山了,打猎场上搭起住宿的帐篷。政浩统领士兵在帐篷之间往来巡视。

“今天晚上,大王的安全就掌握在你们手中。绝对不允许片刻疏忽,知道了吗?”

政浩严格管理手下的士兵,威风凛凛。

检查完最后一座帐篷,政浩向内熟说所走去。沉浸在秋夜的凉风中,内熟说所安安静静,根本不像刚刚发生过混乱,只有帐篷偶尔沙沙做响。

突然,政浩听见某种奇怪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长今正趴在帐篷旁边的凹地上,好象在写什么。尽管这个晚上月光皎洁,但那小册子看上去却是那么小,借着月光写字实在太过勉强。

政浩担心长今会害怕,于是先干咳了几声。

“你的腿不是受伤了吗,这么晚还在写什么?”

长今连忙端正坐好,整理了一下衣服。蓝色裙子和玉色小褂,羊角辫和红色蝴蝶结,搭配起来真是和谐极了。

“我每天都把料理的材料和方法记下来,免得日后忘记了。”

“比起这本小册子,你的笔太大了。”

说完,闵政浩把手伸进袖管,翻了半天好象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不无遗憾地说道。

“哦,我换了衣服没带。我有一管笔,跟你这本小册子正好搭配……”

政浩说的是三色流苏飘带上的笔。长今当然不知道,只是很感激政浩的良苦用心。

“您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虽然没接到,但也没什么分别。”

“什么也没给你,还说跟接到了没什么分别?下次我一定拿给你。”

长今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答政浩的好意,政浩也是一时语塞,羞涩地笑了笑,便将视线转向天边。漆黑的夜空里,皎洁的月亮是那么美丽。

“长今啊,长今!”

今英在叫长今。声音越来越迫近了,长今和政浩全都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当今英发现他们时,两个没犯错误的人却是一副罪人的表情,今英越发闷闷不乐了。

“本来她正要回去了。”

政浩礼节地冲今英说道,然后回头看着长今,目光和看今英时截然不同。

“明天还要走很远的路,早点回去休息吧。”

长今点了点头,政浩便不再耽搁,匆忙离开了。今英目送政浩的背影走远,眼里充满了遗憾。当政浩消失在视野之外,今英有点儿神经质地说。

“你们两个这样在一起,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样?幸好我知道他是个本分人。”

“对了,我没想到姐姐你也认识从事官大人。”

“他经常到我伯父那里去借中国书籍和其他物品,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他了。你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吧?”

“是的。我在茶栽轩的时候认识主簿大人,他派我到校书阁送信,那时候是第一次遇见他。”

“是这样啊。以后最好还是小心点儿。”

长今吃惊不小,但还是没怎么多想,也就过去了。她哪里知道,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今英曾经给一个人行礼,那人正是闵政浩。

回宫以后,长今得到意外的喜讯。调方因为打猎场上的失误而被调离退膳间,长今被安排顶替调方的位置。现在,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寻母亲的料理日记了。想到这里,她心里既兴奋又不安,宛如小鼓在敲打着胸口。

怀着急切的心情,顾不得腿上的伤口,长今朝退膳间跑去。正好遇见迎面走来的闵政浩,长今立刻低下头去,只以目光代替问候。

“看你跑得这么快,我就放心了。”

“什么?”

“我是说你的脚腕,看来已经彻底恢复了。”

“哦,是的……还没有……不,都好了……”

长今有些难为情,两腮生出一丝绯红,政浩的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

“大人,上次您借给我的书,我已经抄完了。”

“那么多书你都抄完了?真是没想到。”

“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最近几天有训练,我可能不在宫里。等到十五申时见面吧,还在上次见面的地方。”

“好的,多保重。”

长今郑重地道别,然后匆忙赶路。刚迈几步腿还有些瘸,走着走着,脚下就像生风似的,越走越快了。

望着长今的背影,闵政浩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外表柔弱而内心坚强,文静之中略带豁达,格骄傲却又不无亲切,如果她不是宫女,真想与她共度此生。想到这里,政浩的脸色不由得了下来。

与此同时,今英的脸色正如死灰般难看,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讨厌!”

“你说什么?”

“我不需要做这种事,凭我的能力早晚可以担当御膳房的重任。我们家的后台,再加上我的能力,再说我也会努力。只要才华和能力具备,还有什么不能成功呢?”

“你说能力加努力?”

“是的。可是您为什么让我做这种事呢?”

“……你害怕了吗?”

“不是害怕。是伤了我的自尊心。”

“你竟然说什么自尊心?”

崔尚宫面带嘲笑地奚落今英。

“你的想法大错而特错!的确不假!我们家的前辈尚宫们个个都具有做最高尚宫的能力。但是你要明白,能力也只是能力。你以为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能坐上最高的位置吗?”

“我相信只要尽最大的努力,一定能做到!”

“你给我闭嘴!你仔细看看这座王宫,这里面的人哪个不努力?还有,你以为其他尚宫们每天都是懒洋洋地玩乐,最高尚宫的位置才轮得到我们家人来做吗?你应该清楚,能力和努力只是基础!”

要说能力和努力只是基础的话,那么除此之外还应该具备什么呢?今英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苦涩的屈辱感。

“掌握这个世界的不是才华和努力,而是力量。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地方比王宫更苛刻地遵循这条原则。王宫从来都只容有势力的人存在,我们家族就是因为每次都能看透力量掌握在谁手里,所以才能存活到现在。这才是我们家族走到今天这步的真正原因。”

今英不由得暗自呻吟一声,家族的势力和自己的才华给她带来了自信,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个假象。就连这个假象,也让崔尚宫真切地戳穿了。

“这个位置绝对无法保障我们家的贵族地位,但它能够为我们带来比贵族更多的财富。既然不能拥有权力,就只好努力拥有金钱!然后再以金钱去买权力,你懂吗?”

“如果非这样不可,那也可以雇人去做,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亲自去做呢?”

“这是从前辈尚宫那里流传下来的训育方针。我们家族的女人,不管是谁,成为内人之后必须做一件大事!”

如此说来,这就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了。拒绝这个使命就像企图改变崔家的姓氏一样,根本不可能。此时此刻,今英不得不承认现实。今英无法忍受这悲惨的事实,她咬紧牙关,嘴唇渗出了鲜血。

“当年,内人仪式刚刚举行完,我就做了这样的事。甚至因此……给一位朋友造成灭顶之灾。我难道没有痛苦吗?但是,只有经历恐惧才能真正变得强大,室里的花草怎么可能具有坚韧的生命力?要想在弱肉强食的王宫站稳脚跟,就只能变得坚强!”

拒绝?还是接受?答案只能是二者择其一。即使拒绝,家中的长辈倒也不至于置自己于死地,问题在于仅仅凭借才华和能力难以坐到最高尚宫的位置。然而,今英很想成为最高尚宫。现在,欲望和自尊正在今英体内进行斗争,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依然痛苦万分。

可是自尊心究竟是什么呢?今英忽然感觉心中一片迷惘。不知不觉之间,她的脑海里竟浮现出长今的面孔。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你会听我的话。来!把这个符咒藏到退膳间去!”

这是一张诅咒王后腹中胎儿从王子变成公主的符咒!

最近,吴兼护正在密谋让自己的侄女成为中宗的后妃,当然他的最终目标是王后。如果王后产下王子,他的美梦就将化为泡影。所以他跟崔判述共同策划谋,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王后产下王子。

今英把脸扭向一边,不去看崔尚宫递过来的符咒。当她偶尔抬眼看见符咒的瞬间,突然有种抓住的冲动。想到这里,她对自己有种深深的憎恶感,就是这个自己让她觉得恶心。

“我做不到!”

“今英!”

“讨厌!”

今英冲出房间。崔尚宫在迷蒙中跟了出来,很快便又坐了回去。

“她会回来的,她不能不回来,就像我当初一样……”

崔尚宫低头望着手里的符咒,失神地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