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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夜(2)

(二)

这个人不辨男女,说是男的,没有粗壮的体格、高大的身材,断定是女的,却又没有惯常所见的披肩浓密头发。

正疑惑时,这个人突然坚决地走到岸边,径直下到水里,直至腰身处,倏然停止。只听这人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声息好像不是通过喉咙嘴巴传出来,有些凄恻和悲凉,好像从他身体的某处传出,又经过池塘水的过滤,含混不清。难道是传说中的水鬼?这不约而同的想法,使原先互生嫌隙的我和小四恐怖至极,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怕万一被水鬼拽下水去,连爹也见不着了。

那一刻,我爹和我平日诸般好处,联翩在我脑袋里显影。小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他默不作声,越过我们之间的那根树杈,和我紧靠在一起。我和他各自环抱树干,好在水鬼拽我们的时候,能够依靠坚固结实的大树,聊作抵抗。这时,树叶飒飒,天空起了一些微风,头上的云翳,开始稍作移动,可以看见斑驳的月影,原先平静的水面,被风吹皱,一闪一闪,映着点点月色。水鬼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默不作声,他的两手,垂在身侧,脑袋耷拉着,水波受他身体的阻挡,形成圈圈涟漪,荡出些声响。

我和小四,互相听得见彼此的嘭嘭心跳。我自小一紧张就发抖,现在抖得更厉害,大裤衩子碰得树叶悉悉索索。小四身体虽然无异样,说话时,却结结巴巴:“你,别……别……动!”声音虽小,在我听来,也与大雷子炮、震天雷无异。看来,我们这么躲在树上,早晚得被水鬼拖下水去。我决定和小四不出声,用哑语联系,伺机脱逃。book.sbkk8.coM

风大一些了,天上的云彩移动得快,月亮时隐时现。哑语是我们在瓜田李下活动时,久经磨练自创的。食指指指小四,然后再指指我,是说我们两个。接着,食指快速两次,指身体外的某处,暗示我们两个,朝某处方向前进或者逃跑,如果食指和中指在对方身体上替爬行,就是匍匐前进。现在的情形,逃生是刻不容缓,不逃跑,非死即残。这时候,水鬼又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较之前的哀叹有所变化,声音更为深沉,更为愤恨和幽怨。我说过,水鬼都是冤屈而死,看来因冤而死,发愤恨之声理所当然。水鬼叹息之后,身体开始慢慢下沉,只留一个圆溜溜脑袋在水面上。头发铺散水上。这个姿态使我觉得逃跑时机大好,水鬼站起向这边扑过来,尚需一段时间,即便潜水偷袭也不能一蹴而就。我用哑语指示小四慢慢向树根处爬行,准备从树根那里一跃而起,死命奔逃。行动开始,接近树根的时候。忽然听到水声哗啦,愈来愈靠近堤岸。我和小四屏息静止,把恐怖紧张的气息,压缩成不均衡的若干段,慢慢释放,像两只笨拙的大壁虎。完了,我想,水鬼肯定发现我和小四了。book.sbkk8.cOm

我头冲着堤岸,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水面,双腿紧紧着树身,做着和水鬼拼死一搏的准备。但是,余光中,水鬼的身影,并没有朝我们走过来,而是径直走上堤岸,站住不动了。他面朝西北,双臂下垂,就这么默不作声,持续有十几分钟。他距离我们约有三米远,起初为了不被他发现,和小四特意选择侧面爬行,重力作用把我和小四累他坏了。好在我们身下,各有一根断杈支撑屁股,否则早就落入水鬼的魔爪。水鬼面朝西北,沉默有顷,忽然嘤嘤啜泣起来。声音被他刻意压制,时粗时细。

我略换姿势,抬眼望向西北,看看那地方有什么令水鬼黯然神伤?从水鬼的方位往西北,穿过数棵洋槐,再避开石井,就是贯穿村庄的黄土大道,越过大道,是一个退休矿工烧的木炭窑,深秋的时候,木炭窑的上空就会飘荡白色的烟雾,现在没有生火,寂静无声。再过去,就属于张阁西队的住户,再过去就是成片的梨园,现在青涩的梨子,尚不能成熟享用。这个方向上,多年来并没有人被水淹死。没有,打我记事时就没有。这个水鬼,难道是一个西北方向的外乡人,淹死在张阁村的水塘里。在这暗沉沉的夜里,思念起他的家乡来?尖利的树杈穿过我的裤衩子,死死刺着我的屁股,正疼痛难忍,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水鬼朝岸上的树林走去,他的脚步依然阒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