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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qiang

当他们进入大厅时,希拉里舅舅说离开城市的躁动真是好极了,他很幸运住在这样一个能够静静沉思的氛围里。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奈德问道。

“就是一个你能思考的地方。”爸爸一边停在壁橱前给希拉里舅舅找被单和枕套,一边笑着对奈德说。

爸爸和希拉里舅舅继续往空卧室里走,但是奈德停了下来,他注意到通向楼梯后部的门开了一条细缝。斯 卡罗普夫人的房间就在那儿,在窄窄的楼梯平台旁边。他想他瞥见她正坐在铁床边上,她那粗粗的短腿够不到地板。他很确定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呢。她时常偷听别人的谈话,而且不管她听到什么,都会像吃一顿大餐一样把她填得满满的。

他在空房间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舅舅和爸爸愉快的咕哝声。这种声音令人安慰。老房子经常很寂静。希拉里舅舅正在谈论他在写的论文,是关于法国南部某个地方的。他们正把毯子边塞到床垫下面。希拉里舅舅突然弯腰凑近爸爸问:“她身体到底怎么样,詹姆士?她看上去很疲倦,很痛苦。没办法治好吗?……”他抬头看见了奈德,就不再继续说了。

“他妈妈的情况奈德都很清楚。”爸爸表情沉重地看着奈德说道,“他了解情况对我也是个帮助。”他又补充道。

奈德很高兴爸爸对希拉里舅舅这么说。尽管他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他知道有时妈妈的病情加重;他也知道有时她感觉好点儿,那时她甚至能够拄着拐杖走几步。但奈德真不明白六年前他们的生活怎么可能就这样完全变样了呢?看起来好像是一夜 之间,他们就搬到了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的另外一个房子里,这座房子的墙和地板都是玻璃做成的,如果奈德不十分小心的话,玻璃就会碎掉。

可能是因为希拉里舅舅来的缘故,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的妈妈。除了爸爸,他几乎没看见有谁和她在一起过。近来,斯 卡罗普夫人除了铺床、打扫一下灰尘或者给她端来一盘饭以外,在她房间里也不多待。奈德看到,斯 卡罗普夫人在房间里时,妈妈很安静。过去做完礼拜的人常常来看望她,但最近一年也不来了。他想他知道原因。

一天夜 里,他还 没有入睡的时候,听见妈妈说:“吉姆,求你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们。我听不了那些‘上帝上帝’的祷告!理解理解我吧……当有人和我一样无助的时候,那个上帝就像让水给淹了一样……”他对母亲的话迷惑不解。当爸爸用讲经的声音对他说某个人可怜、痛苦或者悲惨时,他也有一种感觉,他不知道妈妈所说的意思是不是有点儿像他自己的感觉。

他走到妈妈的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她正闭着眼睛呢。爸爸肯定打开了她的床头灯,但是灯光太弱了,房间里全是阴影。黑暗弥漫着窗户,像黑烟一样压在上面。透过黑暗,他能看见沃特维尔镇那摇曳的灯光。妈妈正在睡觉,可他希望她没睡着。如果她和他说说话的话,他可能就不会再这么总惦记她了。

有时他可以完全不想她,特别是他在外边的时候。不过,如果他碰巧回头看到家,看到她楼上的窗户的时候,他还 是会想到她坐在轮椅里,想到她那扭曲变形的手搁在木制的托盘桌上的样子。木托盘桌的一头固定在扶手上,另一头能推开,这样她就会被安全地固定在里面,和把婴儿固定在高高的椅子里的做法一样。

他不能想什么时候进她屋里看她就什么时候跑进去。不过爸爸可能会说:“妈妈刚用海绵洗完澡,感觉很清爽。为什么不给她端上去一杯茶呢,奈德?”他就会爬上楼梯,边上边想,为什么他走得越高杯中的茶水溅出的就越多呢?当他路过大厅里的镜子时,常要照一下镜子。预料到可能会扔掉热杯子,(到目前为止,他还 从没扔掉过。)他便用牙咬着嘴唇,轻轻地走,走进她的房间后,把茶水放到她的面前。因为爸爸没时间去沃特维尔镇的杂货店买新鲜的柠檬,所以茶碟里的柠檬片偶尔会有点儿发霉。

“好,奈德。”她会边说边把目光从窗子处收回,看着他。有些白天,她会虚弱无力地笑笑,他就知道她感觉很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笑一笑了,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保持静止不动的姿态,就像他捧着她的那杯茶一样小心,这样她身体里的东西才不会溢出来。谁都知道,她的病情不会好转了,只会是有些天觉得好过点儿,有些天很难熬,如此而已。

有些夜 里,爸妈说话的声音会吵醒他。妈妈的声音很高,带着痛苦;爸爸的声音坚定而有说服力,听上去就像他在教堂讲道坛上发出的声音。奈德躺着倾听着,他的房间有时被外面的星光或者月光照亮了,有时又被与房间同样的黑暗笼罩着,那种黑暗有毛皮那么厚,盖在他的脸上。他知道她是睡觉时疼醒了,爸爸正在试图通过劝说使她摆脱痛苦。

当他们不再说话的时候,他却睡不着了,在家里到处转悠。自从斯 卡罗普夫人来了以后,他就担心走大厅后部的楼梯,那楼梯是通向阁楼的,又窄又破。这还 不算,走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令他毛骨悚然,可能会从楼梯积满灰尘的角落里踢出来一本旧《国家地理》杂志;可能会绊倒磕到大脚趾;可能会踢翻一个装有上千个旧纽扣的盒子,那些纽扣就会像瀑布一样流下楼梯,正好流到斯 卡罗普夫人的门口,把她从睡梦中惊醒!一想到突然把她吓醒他就发抖,同时也笑了起来。

在阁楼里,他在那些大大的旧箱子和盒子中间,在一堆堆的书刊以及破家具中间摸索前行,一直走到一扇小窗前。如果是晴朗的夜 晚,从这里他能看到那条河。当他踮起脚,手里抓着还 没完工的阁楼窗台时,他仿佛觉得自己是整个美妙而空旷的夜 晚里唯一醒着的人。

他常常沿楼梯返回去,穿过空卧室,路过妈妈的房间和从妈妈房间分出来的爸爸的小睡房,过了大厅镜子,下到楼梯底下,进入贴有暗色柳絮图案墙纸的客厅。现在他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能够辨认出银色柳絮的光泽。他走进餐厅摸摸蒂芙尼灯罩上的玻璃骆驼,通过泛着混合味道的食品室,这味道是发霉的面包、臭拖把和干瘪的苹果发出来的。然后他进人大厨房,厨房里破旧的油地毡像红蚂蚁一样扎着他光光的脚板儿。上楼前,他常在爸爸的书房停一下,试一试那些地板,直到找到吱吱作响的那块,他才准备回到床上睡觉。

奈德几乎每天都能看看妈妈,哪怕只是一两分钟时间。开始,他和她交谈,这种交谈与他跟别人交谈完全不同,比如和别的大人,和他的老师杰斐逊小姐,和集会上的会员如布鲁斯 特一家。如果他能和她一起待很长时间,交谈的内容就会变化。他会找把小凳子,拿来放在轮

椅边,然后坐在上面。他会告诉她那天他做的事,看见的东西,甚至他想了什么。看来那是她最感兴趣的事了。

在春天和夏天里,当他给她带来一些野花时,她就告诉他每种花的名字;假如他发现了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她能说出里面所含的矿物质;假如他描述一只鸟的样子,她有时会告诉他鸟的名字。花和石头放好后,她会问他想了什么。

“所有事物的外面是什么?”他有一次这样问她。

“地球?”

“我是说天上。天空和星星外面是什么?”

“没人知道。”她说。

“肯定有东西。”他说,“不会没东西的,对吗?”

“你爸爸会说‘上帝’。”她说。

“那你会说什么?”他问。他有点儿不安又有点儿好奇的是,她和爸爸的想法不同。

“这种想法太奇怪了,我想不出来。”她说,“或许就像你小时候希拉里舅舅从匈牙利给你带来的那些洋娃娃吧。你记得吗?他们好像有十个吧,每个都在另一个里面,直到最小的一个还 没你手指甲大呢。在宇宙里,或许洋娃娃无穷无尽,变得越来越大吧。”

他知道她什么时候累了,尽管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判断的。看见她脸上的肌肉有点儿紧绷,肩膀下垂,他就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吻一下她的脸颊。她的脸颊和他那件旧睡衣的法兰绒一样柔软,但她的皮肤有点儿像布一样。这使他一阵伤心,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通常他不去想妈妈成了残疾人这件怪事,但下面的经历就使他不得不想了。当他去看一个同校朋友,或者礼拜仪式结束后爸爸还 有事要处理,而他又从主日学校放学了,他要和一个男孩待上一个下午时,他会惊讶于那家房子里怎么可以有巨大的噪音和雷鸣般的响声;惊讶于他的朋友大声喊“妈妈”,并且咣当咣当地撞门,砰砰地关窗,咚咚地上下楼梯。他家里的情形可完全不同。他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轻轻走路,但他很确定没有人比他弄出的响声小。他不常带玩伴回家,如果带了,他们就待在外面;如果天下雨,他们就在门廊里玩儿。

“你什么时候得的病?”一次闲聊完,奈德很认真地问妈妈。

“大概你五岁的时候,”她答道,“但我想那时这个病已经得了一段时间了。”

“那之前,你能快跑吗?”

“是的,我能跑啊跑啊,跑个不停。而且我骑着我的马——科兹莫。我还 能抱起你把你抛向空中呢。”

“然后……”他开始问。

“然后斧头落下来了。”她说道。

斧头落下来了,当妈妈睁开眼睛转过来看着他时,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她的话。她笑了。她以前像棵树,他想,后来被砍倒了。

斯 卡罗普夫人下班期间不做饭。一个礼拜日,奈德吃完自己的那碗米粥和越橘果,问过她晚饭打算吃什么。“斯 卡罗普夫人,”她答道,像平时一样她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礼拜日从来不吃晚饭。”

那晚爸爸做煎蛋卷,还 切了一些土豆片,上面撒上糖,这使希拉里舅舅十分惊讶。“为什么美国人害怕橄榄油呢?”他大声问,同时好像头疼一样把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爸爸笑了,情绪好像并没被希拉里舅舅的问题所干扰。奈德想,假如爸爸闭着眼睛做饭前祈祷时,能看见希拉里舅舅在桌子另一头对奈德眨眼的话,他会不高兴的。

晚饭后,希拉里舅舅和爸爸坐在客厅里交谈着,奈德躺在地板上看幽默报纸。他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看那些报纸,在收音机和书桌之间。收音机的上面有个青铜狮子雕像,狮子的爪子抬到看着它的小老鼠的脑袋顶上,“无所畏惧。”爸爸说过。对此奈德不太确定。在橡木书桌上放着一叠爸爸要留一周再扔掉的报纸,一把磨得几乎变黑了的银色开信刀,一堆近期《国家地理》杂志,一个放大镜和一副上面镶有珍珠母的文具剪刀。奈德喜爱橡木书桌和上面的一切东西。他看完那些幽默报纸,就将身体扭到桌子跟前靠着一条粗粗的桌腿坐着。爸爸在说跟希拉里舅舅比起来他们确实生活平淡。

“平淡的生活没什么问题。”希拉里舅舅是带着一丝微笑说这句话的,那种微笑好像在说有问题。“我都住够旅馆、坐够火车、烦透不会说的各种语言了。哦,我这可怜的胃啊,那些它不得不忍受的食物!炖绵羊的眼睛和肺片……”

“撒上糖的西红柿。”爸爸笑着打断道。

希拉里有点儿生气了,奈德想,似乎他被认定是说笑话呢。接着,希拉里舅舅说:“我只是想那将对奈德大有好处。他还 从没离开过这里呢。”

“你喜欢吗?”爸爸突然问奈德,同时稍稍弯腰来看桌脚边的奈德。“在你圣诞假期里,希拉里舅舅想带你去旅行。”

奈德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想大声喊叫,当然啦!但爸爸的话音里有某种意思他还 没明白,这使他有点儿不安。如果他说喜欢,他想和希拉里舅舅一起去,爸爸会认为他想逃离他吗?

“你也来吗?”他问道。

“奈德,你知道我不能离开你妈妈。”爸爸自责地说。

“我一定考虑带你去个正好适合十天假期的地方。”希拉里舅舅说。

“奈德,快从桌子底下出来吧。”爸爸用他特有的耐心说。这种耐心是他努力控制火气的时候所特有的。奈德站了起来。

希拉里舅舅的来访时间总是很短。可能那样最好了,奈德心想。他还 注意到,当希拉里舅舅来和他们一起住时,爸爸常常很烦躁。希拉里舅舅确实喜欢取笑爸爸——就像他说往西红柿上放糖一样。

“佐治亚海岛太远了。”希拉里舅舅思考着说,“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去老马头城。”

“怎样,奈德?”爸爸询问道。

希拉里舅舅对他微笑着,看上去像很热情,奈德想着,高兴得咧开嘴笑了。“我认为他愿意去。”舅舅说道。

“是的,我真想去。”奈德看着爸爸说。

“好,那么,”爸爸把目光从奈德身上移开,向窗外望去。现在大约是秋分前后,天上的月亮圆溜溜的,是满月。他说,“今晚我们能看到收获月。”

“小奈德,现在我必须送给你生日礼物了。明天早上你起床上学之前我就走了,如果那个老伙计按约定开出租车来这里的话。”他走出去进了大厅。舅舅送给奈德的礼物已有一架子了:一些硬币和古骨;一片绿油油的菠菜——中国的绿色翡翠;维苏威火山喷出的火山岩制成的大水罐;墨西哥产的装在玻璃橱里的蝴蝶;其中最贵重的是希腊产的一只青铜小山羊,小得奈德都能藏在手里。

奈德走到爸爸那里倚在他身上,爸爸抓起他的手轻轻攥着。奈德感觉不太舒服。“你不想让我去吗?”他小声问道。

爸爸扭头看着他。“我想你会玩儿得很好的。”他说。

希拉里舅舅扛着一个细长的盒子进来了,外面包着棕色的纸,里外分别用粗绳子捆住。

“我想应该让奈德把它打开。”希拉里舅舅说着把盒子放在地板上。奈德拿起文具剪刀,跪下来剪断绳子,撕掉包装纸,掀开盒的盖子。

如果让他猜里面是什么东两,那么无论如何他也猜不到,即使给他一百次机会。屋子里太安静了,他都能听到爸爸和舅舅的喘气声。他拿起气枪恢复蹲坐的姿势,将臀部压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雏菊气枪。”奈德说完,抬头看着他的舅舅。舅舅迅速对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肯定他拿的就是一支枪。

“子弹都装好了,”希拉里舅舅说,“直接射击就行。你该有件男孩子的礼物了,不能老是一块古骨,一只死臭虫,或者一枚连一块软心豆粒糖都买不了的古币。”

“你给买的那些钱币、虫子、骨头和雕刻品都很好,”爸爸大声说道,“是过去岁月的标志,是对过去进行猜测和想象的依据。”

“生日快乐,奈德。”希拉里舅舅有点儿犹豫地说。

“枪能使人想到什么?”爸爸还 是很大声地问道,“希拉里,你送这个礼物可不太好吧……”

奈德的手紧按着枪。

“死亡的事物,”爸爸更加镇静地说,“枪能使人想到的就是死亡的事物。”

“我想起了打靶练习,”希拉里舅舅坚持着说,“我原本想到的是射击技能和经过专门训练的眼睛……”

“也许再过几年,”爸爸说道,好像没听见希拉里舅舅的话一样。“当你到了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奈德,如果你还 想学习射击的话……”

“爸爸,”奈德反驳道,“你不记得你带我去集市的时候了?你让我试一试气枪打靶,那人说我是真视射击,手很稳。你不记得了吗?”

“那是游戏。”爸爸说,“哎,希拉里。真的,这件事你应该先问问我呀!”

“我想过,詹姆士,如果奈德打下在你屋顶横梁上吃食的花粟鼠,你会非常高兴的。你没完没了地抱怨那些花粟鼠……”

“那正是我不想让他做的事。”爸爸说。他的声音缓和了些。“希拉里,我知道奈德很感激你的慷慨,我也是。但是这次我必须拒绝。我要把枪收起来,等奈德大点儿了再给他。”

爸爸伸手要拿雏菊气枪。奈德递给他,有一会儿工夫他都感觉这两个男人可能要打起来了。希拉里舅舅向爸爸跟前迈了一步,好像要把枪夺过去的样子。爸爸扬起下巴,眯起眼睛。接着,希拉里舅舅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说完立刻离开了客厅。奈德听着他快速上楼的脚步声。

“我知道让你失望了,奈德。”爸爸把手放到奈德的肩膀上,声音温和地说。奈德感觉爸爸的手像块石头。

“请你相信我,奈德。”他说。

枪拿在爸爸的另一只手中,枪管对着地面。奈德目不转睛地盯着气枪上的雕刻图看,那图看上去像一只飞翔的大鸟。

“你会相信我吗?”爸爸又问道,语气更坚定了。

屋里似乎变得很热,热得让人受不了。奈德慢慢地点点头。爸爸这才抽回了手。奈德走到收音机那里,用一个手指沿着青铜狮子强健的背部往下滑,弄得手指上满是灰尘,想象着斯 卡罗普夫人说“斯 卡罗普夫人不管狮子身上的尘土”。

“和枪有关的事故太多了,奈德。人们眼睛瞎了,身体伤残了。”

“我只射旧铁罐。”奈德说,“我不会射花粟鼠的。”

他把目光从狮子身上移开,看见爸爸脸上有种他不喜欢的表情。那是同情的表情,每当他不同意奈德想要什么东西时常有那种表情。不同意就够糟糕的了,那种同情的表情更让他感觉糟糕透顶了。

“别想这件事了。还 会有其他礼物的。”爸爸说。

奈德点点头,知道如果自己不同意,爸爸会把他关在屋里,直到他同意为止。爸爸会坚持让他同意的,以前发生的事都是这样。奈德上楼进了门廊顶上的小屋里,爸爸说过他可以把它当书房用。穿过大厅时,他看见妈妈的房间漆黑而舅舅的房门下面则露出一线灯光。进了书房,他一下子冲到沙发上。他看着桌子,上面有几叠明信片,有些是舅舅寄来的,其他的是他在阁楼上找到的。他的集邮册摊开在地板上,卢旺达——乌隆迪邮票的专页上面还 是空的。他盯着架子看,上面摆着舅舅这些年来送给他的礼物。它们没什么用处,只能在那儿摆放着,上面落满了灰尘。

他听见爸爸上阁楼的脚步声。那就是说,他正把枪往那上面拿呢。爸爸是不会把枪藏起来的。令人痛苦的是,尽管奈德不总是信任爸爸,可是爸爸却总是信任他,他感觉这有些不公平,尽管他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世界上能够让他心情马上好一些的做法就是:他能再一次拿到那把枪,感受它的重量,近看每一寸枪体。如果他能够做到哪怕只有一次,他就会像爸爸告诫他的那样,不再想那只枪了。

奈德的书房没有门,只有一个厚重的旧天鹅绒门帘搭在门框横梁上。爸爸把门帘推到一边,伸进头来。

“晚安,亲爱的奈德。”他说。

“晚安,爸爸。”

“别睡得太晚了。”

老房子夜 晚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了木板、房梁和旧木料的吱吱声和叹息声。借着看似是平常两倍的橘黄色月亮的光芒,他能清楚地看到那棵枫树的大树枝。在风中,甚至在微风中,这些树枝都会扫蹭到他书房的窗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爸爸总说他应该给树剪枝了,但是奈德喜欢树枝弄出的响声。

当希拉里舅舅来看他们时,他总是很高兴。但是这次不高兴。他从沙发上滚下来,滚到地板上的一块长条形的月光里。一枚硬币从他裤兜里掉了出来。那是那天早上在教堂里没被收走的那枚五分镍币。他感觉那天早上好像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他把镍币像射玩具弹子一样射到屋子的一角,看都懒得看它一眼。

收获月的光辉充满了整个房子,形成了光的池塘、光的小溪和光的细带。奈德从一扇窗户逛到另一扇窗户,他把鞋子拿在手里,免得弄出声响。他忘记了时间。房子好像在长长的草地上漂浮着,草地向南朝哈得孙河的方向延伸,北面的原野以小松树林为界,夏天奈德时常在那些树枝底下看书。从客厅凸窗那里往外看,比南面远远的那排枫树更远的地方,奈德刚好可以辨认出那座朦朦胧胧的灰白色的梅克皮斯 大厦。

靠着橡木书桌,他能看清哈得孙河对岸那些又黑又窄的精神病院的房屋。爸爸曾带奈德去过那里一次,那次他是去看一个教区居民,那人放火烧了整个泰勒村。

奈德记得当时他在一棵参天的榆树下面玩儿木马,爸爸则在红砖砌的病房里,病房的门廊用黑色铁丝网遮得严严的。他还 记得他偶然抬头看过一次,正看见一张苍白的圆脸向下凝视着他,那张圆脸就像一轮小月亮一样。

虽然白天的余热使得夜 晚依然温暖,奈德还 是颤抖了一下,好像感到了冬天的寒意。他穿过中央大厅到了厨房。走到后楼梯那里,他站住听了很长时间。

他的头皮发麻发疼。他开始爬楼梯。当路过斯 卡罗普夫人房间时,他屏住了呼吸。用眼角的余光,他看见她躺在床上,形成了一个小鼓包,就像烤箱里膨起的蛋糕,同时他听见了微弱的近乎打鼾般的声音。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阁楼楼梯,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堆堆的杂志。月亮的橘黄色已慢慢褪去,此时月色苍白惨淡,但足以照出那大堆大堆的书和那些盒子、大衣箱、容器以及柳条箱子和篮子等东西。

那支枪不在这些东西中间,而在阁楼角落里那间未完工的房间里。奈德几乎一眼就发现了它,好像它能发出声音呼唤他一样。

当他蹲下身把手搁在枪盒上的时候,他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一直走到阁楼的楼梯口,又听了一会儿。

他回到小房间,打开盒子,拿出了雏菊气枪。他双手紧握着它,站起来,走到楼梯处,一直走到下面的厨房,没弄出一点儿声响。他把枪稳稳地靠在墙上,回到楼上去取鞋。

当他到了外面,彻底离开门廊时,便坐在地上穿上了鞋。他知道现在他必须试一下这支枪,就试一次。然后他就能做到父亲叮嘱的那样:别把心思放在枪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他家的房子。房子那庞大、黑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影子躺在地面上。它周围是小一点儿的树影。

他开始顺着车道走,因为它是弯曲的,能到达看不见房子的地方。他朝小马棚走去,天气不好时爸爸会把帕卡德车停在那里。当车道快到棚子时,那些小路几乎长满了杂草和小树丛。那是一个旧马棚,比他家的房子年头还 长。粗凿的石头铺成了地基,常春藤爬满了大部分半倒塌的房顶。妈妈对他说过,她的那匹黑马科兹莫就在这儿拴过,夜 晚她都听惯了它那柔柔的嘶叫声和马蹄碰踢马棚地面的砰砰声。

夜 晚的天空已经发生了变化,薄薄的云朵飘过月亮的表面。片刻之间微风乍起,吹得长在地基上的高草沙沙作响。爸爸说过,要不了多久马棚就会倒下来的,和杂草融在一起——这又是一件他应该料理但却没钱或没时间料理的事。

奈德的听觉很敏锐。他能听到安静的夜 晚里鸟儿的声音,以及在田野的干草里到处走动的田鼠、野鼠或者浣熊发出的沙沙声。

他把枪举起来放到肩膀上,他记得去集市那次,爸爸把他带到射击场时就是这样做的。他顺着枪管瞄准,先对着松树,然后慢慢从东面的山脉、哈得孙河到斯 托姆金山的西部山脊转了很大范围;他瞄着一棵挡住梅克皮斯 大厦的枫树上方,又瞄向后面有他家房子的斜坡。这样一直下去,直到他转了整整一圈。现在他正面冲马棚这面呢。

当他眯起眼,然后又大大地睁开右眼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黑影映在石头上,月光把那黑影变成了灰色。一瞬间,影子好像活了一样。还 来不及想一下,他的手指就扣动了扳机。

他听见“嗖”的一声响,是北美鹑越出丛林时发出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他确信枪声不大,不会震醒家里任何人。然而他听见了什么声音,空气中的一种轻微的骚动。他走到马棚那里,那影子不见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或许只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开了枪吧。

当他顺着车道往家走的时候,他感觉累极了,无精打采的。看起来要很长时间他才能爬进床单下面睡觉了。他感觉那支枪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体一侧。他已经对它完全失去了兴趣。

当他走到能看见他家房子的地方时,房子几乎消失在黑暗里了,因为云已经布满了天空。他抬头看了一眼阁楼,他不得不再返回那里去,把枪放回盒子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确定那儿有一张面孔,靠在玻璃上,向下看着他,就像几年前精神病院那个人通过密密的黑色铁丝网向下看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