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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匠六兄弟的故事

我的六兄弟名奈沙尔,被人割掉嘴唇。原来他很穷,生活困难,被饥饿逼迫,有一天不得已才出去乞讨,希望得到一点食物充饥。他行在街上,从一幢巍峨的建筑物前面经过,从堂皇的大门看进去,见广阔深邃的走廊直通到里面,门前的仆人在那里发号施令,神气十足。他向附近的人打听,知道那幢屋子是白拉密克后裔的居室。他走过去,向守门的乞食。他们对他说:“进屋去吧!你需要什么,我们主人会给你的。”

他听从他们的指使,走进大门,在走廊中行了一会,发现那是一幢非常美观整洁的屋子,中央有个无比美好的花园,室内的地上铺着云石,门窗上挂着窗帘。面对那种情景,他感到惊愕,不知该向哪里去。之后,他鼓起勇气,一直走到堂屋里,看见一个容貌清秀,须髯美丽的男人。

那个男人一见他,便起身迎接,问他的情况。他把需要救济的意思陈述一番,主人听了,立刻显出十分忧愤的神情,伸手撕破自己的衣服,说道:“我在城中的时候,难道你还陷在饥饿之中吗?指安拉起誓,这种情况我是不能容忍的。”于是答应满足他的需要,并且说:“今天你必须同我一块儿吃喝。”“我的主人啊,”我弟弟说,“现在我饿得要命,已经不能支持了。”

这时候,他暗自想道:此人讨厌极了,我得想法对付他,教他以后不要再干这种勾当。继而他听见主人喊道:“斟酒来。”接着仆人们在空中比了手势,好象斟酒似的;同时主人伸手接过一杯,递给他,说道:“喝这杯吧!如果合你的口味,请告诉我好了。”

我被人家驱逐,只好离开巴格达,开始过流浪生活,走遍了天涯地角,最后听得哈里发穆斯堂隋尔·彼拉归天,别人继承帝位,我才敢卷土重来,回到巴裕达。那时候我的几个弟弟,一个个都过世了。后来我认识这个青年,和他在一起过活,忠心服侍他,给他做了许多好事。假若没有我,他早被人杀害了。可是他反而误解我,嫌疑我。各位听众,人们诬蔑我话多饶舌,那全是莫须有的事。为了这个青年,曾经累我奔波跋涉,跑了许多地方,最后我流落到这里来,才跟各位见面认识呢。各位仁人君子!这难道不是我的人格吗?

我们听了理发匠的故事——裁缝说——知道他饶舌、话多,认为是他亏枉那个青年,因此大家激于义愤,干脆把他禁闭起来,然后安安静静地吃喝。待大家吃饱喝足,尽欢而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招祷的时候了。我回家去,我妻哭丧着脸对我说:“今天你很幸运,玩耍够了,只是该我倒霉,整天忧愁苦闷。现在你要是不趁剩余的这点时间带我出去散步消遣,那就完了,从此断绝关系,这就是我们离婚的原因了。”

当主人夸夸其谈的时候,我弟弟摇着头,抿着嘴,动着嘴巴,好象吃喝得很起劲的样子。主人让他,说道:“吃吧,你尝一尝这种杏仁,不必客气。”

哈里发穆斯堂隋尔·彼拉听了我自己的故事,以及我所叙述关于我弟弟们的故事,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说:“寡言者,你说实话了。你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物。不过从现在起,你赶快离开这座城市,往别个地方找出路去吧。”他下令驱逐我出境。

匪徒抽出腰刀,割掉他的嘴屠,更进一步残暴地向他索取赎身银子。最后逼不出钱来,这才用骆驼把他驮到野外,抛在山中。旅客由那里经过,给他饮食吃喝,救活了他,并将消息告诉我。我匆匆溜出去找到他,背他进城,藏在家中,好生供养。

关于这些事件,过去我一直隐藏着,不曾向陛下呈报,这是我的过错,到如今才公开出来,罪该万死。现在家中虽然有五个残废的弟弟,嗷嗷待哺,靠我养活他们;但不得主上的指示,我是再也不敢回去的,请陛下发落好了。

侍从随裁缝去到禁闭理发匠的地方,释放了他,并带他进宫。皇帝一见,仔细打量一番,见他须眉皆白,黧黑的脸庞上配着一根大鼻子、一双小耳朵,是个年逾耄期的老头子,已经九十多岁了。皇帝望着他笑一笑,说道:“沉默的人,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但是面前什么饮食也没有。他举手作出姿势,好象进餐似地敷衍着。“奇怪得很!”主人说,“你吃这么一点点!不要吃假饭才对。我知道你饿了,快吃吧。你看这些面饼,多白呀!”

他继续举手作出吃喝的姿势,想道:“此公喜欢开别人的玩笑!”于是他开口说:“先生,面饼真是白极了,这是我生平没见过的,它的味道也是顶好的。”

他站起来,预备去洗手,可是不见盆、壶,便比着姿势,好象洗手似地敷衍了一番。“上菜吧!”主人唤了一声,随即对他说:“请了,随意吃吧,不必客气。”

他的论调惹得在场的人莫名其妙,皇帝同样也感到奇怪,问道:“你怎么着,寡言者?告诉我们吧。”

他摆动着嘴巴,大嚼特嚼。主人却不息地喊出各种名堂的菜餚,左一样,右一样,只顾唤仆人上菜,事实上却空空如也,什么饮食也不见端出来摆在桌上;相反地,他却尽量地请我弟弟吃喝。继而他喊道:“仆人,上红烧鸡吧。”接着他又对我弟弟说,“我的客人,指你的生命起誓,这种烧鸡是用阿月浑子填肥的,你从来不曾尝过这样的味道,吃吧,你应该多吃点。”他说着伸手向前抓一抓,然后举起来送到我弟弟的嘴面前,象取食物喂他似的。

从那回以后,主人留他为食客,待他如手足,供给穿的吃的,对他无上的优待和敬爱。他感到无限的慰藉,终日讲究吃喝、寻乐,二十年如一日。后来主人过世,官家清理他的财产,我弟弟多年积蓄的一些财物也在没收之列,从此他无依无靠,一贫如洗,没有谋生的办法,只好离开城市,奔往他乡去找生路。但不幸途中遇匪,被掳到匪窟去受到残酷的蹂躏。

主人听了他的应答,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多少年来,我作践人们,惯于戏弄朋友,在长久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发现一个有见识有作为的人。凡是到我家里来的人,对于我的玩弄,谁也不曾应对到底,你真是例外了。现在我原谅你,愿你在实际的吃喝方面,做我的一个陪随吧。从此你和我一起过活,天长地久,我们永不分离。”于是吩咐仆人把刚才数过的菜餚摆出来,两人一块儿吃饱喝足,然后移到喝酒的地方,一边听姑娘们歌唱,看她们跳舞,一边尽情地纵饮,喝得酩酊大醉。

为了取乐,我约他到我家去,买了煎鱼招待他,陪他吃喝。我妻让他吃,弄块鱼肉塞在他嘴里,他一咽便鲠死了。别无办法,我只得设计将他抱到犹太医生家里,嫁祸给医生;医生又设法把他弄到总管家里;总管又把他掮到大街上嫁祸给基督教商人。这是我的故事,也是我所碰到的情况;这个难题不比驼背的故事更稀奇古怪吗?

中国皇帝听了裁缝的故事,点点头,表示满意,说道:“这个瘸腿青年和理发匠的故事,的确比驼背的故事稀奇古怪。”接着他吩咐侍从:“你们随裁缝去把那个被禁闭的理发匠带来见我,让我亲自听他讲述,然后埋葬驼背,替他修建坟墓。那个理发匠,也许他是你们的救星呢。”

不得已,我陪老婆出去散步消遣,玩到日暮,后来在回家的途中,我碰到这个驼背,当时他喝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醉汉,醉醺醺地唱道:

杯亮酒清,

两者相似得无从分辨;

这好象是酒不是杯,

又似乎是杯而不是酒。

“那末努力吃吧,不要害羞。”

“这是奇事中最奇怪的了!”听了他们的叙述,理发匠摇着头说,“让我看一看驼背吧。”于是他靠近驼背的头坐了下去,把他的头挪在他自己的大腿上,仔细打量一番,便哈哈大笑,笑得差一点倒在地上。他说:“每个人的死亡都有个原因的,而驼背之死,尤其值得用金墨记载下来呢。”

“这是一个使女烤的,”主人说,“我买这个女仆,花了五百金呢。”于是接着喊道:“仆人!端‘黑律塞’①来吧,多加点油。”他又对我弟弟说:“客人,指安拉起誓,你见过比这盘黑律塞更美味的饮食吗?指我的生命起誓,你吃吧,别害羞。”他又呼唤仆人:“仆人!给我们上烩肥松鸡的‘西克巴芷’②来吧。”他接着对我弟弟说,“客人,吃吧,你饿了,需要多吃点。”

①一种小麦面混肉煮的食物。

②加醋煮的肉汤。

“赶快拿钱来赎身吧,否则我就杀死你。”匪首向他勒索。

“谢谢主人,我吃够了。”

“祝你身体健康。”主人也比出干杯的姿势。之后我弟弟又斟了第二杯,一饮而尽。接着他醉眼蒙眬,显出酩酊大醉的姿态,高高地抬起手来,照准主人的脖子一巴掌打了下去,打得脆响;接着他用另一种方式满口奉承、夸赞主人。

“看你的面子,我喝就是。”随即举手比个干杯的姿势。

“来吧,你们把驼背昨天吃晚饭时的情形,以及基督教商人、犹太医生、总管和裁缝所谈的关于他们与他发生纠纷的经过,全都讲给理发匠听吧。”

“我问它的目的,是希望陛下知道我不是饶舌的人;他们误解我,嫌我多言,这个与我无干。人们都称我为寡言者,我是配得上这个称号的。”

“我穷得一无所有,我既然做了你的俘虏,要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好了。”他哭泣着说。

“我的主人啊,气味是顶好的,”他说,“不过我习惯喝那种糟过二十年的老酒。”

“我的主人啊,奴婢蒙主人款待,准我到府中来叨扰,吃了菜饭,又赏老酒喝。我贪馋喝醉了,坏脾气发作,终于冒犯了主人。想主人这样德高望重,不至于因我的无知愚妄而责备我吧。”

“我的主人啊,吃了这许多,哪里还有吃不饱的道理?”

“快来收拾杯盘,”主人呼唤仆人,“将甜食摆出来吧。”他接着对我弟弟说:“这种甜食真好,吃吧,你尝这种蜜饯;指我的生命起誓,吃这块;快!别教蜜流了。”

“弟兄,如果你要吃,那么其他的饮食你都吃一点,尝一尝好了。指安拉起誓,应当老实些,不要饿肚子才对。”

“好的,”我弟弟回答,“不过我不能剥夺你自己的一份。现在我来问你,我的弟兄呀,蜜饯里为什么放这许多麝香呢?”

“够了,先生;我吃得过多,什么也咽不下去了。”他回答主人。

“坏种!你这是怎么着?”主人问。

“喂,叫仆人快把盆、壶拿来。”他吩咐一声,接着便对我弟弟说:“客人!请去洗手用饭吧。”

“哟,这是我的习惯。他们给我做蜜饯,总得放一砝码①麝香和半砝码龙涎香在里面调味。”

①一砝码等于4.68克。

“你见过比这个更滋补的饮食吗?”主人问。

“你不能喝到比这个更好的酒了,你尝一尝这杯吧。”

“主上,指你的恩惠起誓,这个驼背不曾死定,他还喘着气呢。”他说着伸手从腰里掏出一个罐子,打开取出一个眼药瓶,拿瓶中的油质抹在驼背脖子上,继而掏出一个铁钳子,伸进驼背的喉管,挟出一块裹满了血丝而带骨片的鱼肉,驼背就打了一个喷嚏,一骨碌爬将起来,神气十足地举手抹一抹嘴脸,说道:“安拉是唯一的主宰,穆罕默德是他的使徒。”

“主上!”理发匠说,“为什么这个基督教商人、犹太医生、穆斯林和死了的驼背都在这儿呢?他们全都聚在这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为什么你问这个?”

“不,我的主人,我从来不曾见过。”

“不错,我的主人,这个实在好极了。”我弟弟口里如此回答主人,可是他听了主人数出的那些个可口的菜肴,却越发馋涎欲滴,饿得更厉害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希望能有几块大麦饼充饥,也够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况使得皇帝和在场的人都感到惊奇,继而他们全都笑得死去活来。“指安拉起誓,”皇帝说。“这桩事奇怪极了,我从来不曾见过比这个更稀奇的事。穆民们,”他接着说,“全体官兵们,你们生平见过一个人死了又活回来吗?倘若安拉不造化这个理发匠,那么驼背这回一定是死定的了。”“指安拉起誓,”人们齐声说,“这真算得是奇事中最奇怪的了。”

皇帝这才一方面吩咐宫中的人记录驼背的故事,预备保存在宫中作为历史文献,一方面赏赐犹太医生、基督教商人和总管每人一套名贵衣服,然后打发他们回家。他同样赏给裁缝、驼背和理发匠每人一套名贵衣服,并且任命裁缝在宫中服务,做缝纫工作,按月领取薪俸。驼背仍然奉陪皇帝,任谈笑取乐的职务,享受很高的俸禄。委理发匠为随身的陪侍,替皇帝理发。这样他们各司其事,过舒适愉快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