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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场部

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天空蓝得透明。满岛子的芦苇花开得有些败了,白色的花絮漫天里飞飞扬扬,屋顶上、门前晒着的蓝印花棉被上、人们的发梢睫毛胡须上,哪儿哪儿沾得都是,腻腻歪歪,躲又不行,拂又不行,挠心得很。

小芽从河边拎了一桶水过来,水面上眨眼飘了一层苇花,像清碧碧的水中长了霉点,气得小芽直想连水带脏物哗啦一声泼了。

她看见机耕队的知青李小娟提着两只水瓶到场部食堂打开水。李小娟刚刚洗过头发,额前湿淋淋的,怕漫天的苇花沾着湿头发下不来,用一块红头巾将脑袋整个兜住,衬得她那张俏俏的鸭蛋脸越发娇嫩鲜艳,食堂里的大师傅老曹和挑水工李聋子就把半个身子探出门边,一个眯了眼,一个张着嘴,傻呵呵地看着。

小芽拎着水桶,加快了脚步,想赶上去问问李小娟在哪儿买了这条红头巾,结果她的好朋友花红从后面奔过来,差点儿撞翻了小芽的水桶,弄得小芽两只裤管都湿淋淋的。

“花红!你忙着……”后面是一句骂人的话,小芽没有说出来。小芽文静害羞,轻易不肯出口伤人。

花红煞住脚,气喘吁吁拉住小芽:“看见我家的兔子了吗?”

小芽大惊:“兔子?你们家还养了兔子?”

这一年是一九七三年,农场三申五令,不准职工家私养家禽家畜,养了就是搞资本主义,要狠狠地斗争。开春三队有个职工家偷养了几只小鸡仔,其实是给孩子玩的,结果鸡仔被掐死了不说,那家的男人还被逼着上台“斗私批修”,有一次当众尿了裤子,这才罢休。

小芽煞白了脸儿说:“花红你要死啊!养兔子你不怕挨批斗啊!”

花红撇撇嘴:“是我妈偷养的,不是我。我妈把兔子藏在床底下养,都这么大了……”她伸手比划了大小。“本来是留着过年杀了吃兔子肉,谁知道今天她把兔子拎出来清理兔子窝,一不留神小东西溜了!我妈一急就骂我,你说关我什么事啊?”

花红边说边轻轻地跺脚,又气愤又撒娇的样子。

小芽放下水桶:“快找啊!找回家藏起来啊!你妈也真是,惹这个麻烦。”

花红鼻子里哼一声:“老娘儿们就爱沾便宜!”

花红这一句批评她妈妈的话,把小芽都惹得笑了。

两个女孩儿开始茫无目的地往田边地头张望,嘴里还“罗罗”地轻唤。秋季的庄稼早已收尽,冬麦和蚕豆冒出了地皮,绿茵茵一片。如果有一只白花花的肥兔子在田里逃窜,应该是一眼看得见的。小芽怀疑兔子窜进了芦苇棵棵里,真是那样的话,就别想再逮住它了,过段日子,家兔子就变成野兔子了。

农场革委会的副主任苏立人忽然背着两只手踱过来,远远地望着两个女孩儿,很感兴趣地问:“你们两个找什么呢?”

花红机灵,立刻在背后拉了小芽一把。小芽意识到不能实话实说,就闭住嘴,把发言权让给了花红。

花红笑眯眯地:“苏主任,你今天这头发剪得真好看!我们俩没干什么,找田鼠洞呢!学校又号召灭鼠了。”

苏立人并没有跟花红说话的意思,转头对着小芽:“小芽,你不去学校上课,跑到这儿拎水干什么?”他用下巴点点不远处的那只水桶。

小芽回答:“今天星期三,学校放假,老师下午要集中学习。我爸让我帮他打扫招待所南头的两间屋子。”

小芽的爸爸林富民是场部招待所的所长,招待所有两排屋子归他管理,大小也算个官儿,支使别人不行,支使自己的女儿还是有权威的。

苏立人马上明白过来这事的重要性,哦了一声,嘱咐小芽:“要弄得仔细点,角角落落都弄干净,别让人家一到农场就感觉不好。跟你爸爸说,到供销社买块花布做个窗帘,开上发票,回头找我报销。”

小芽答应一声,奔过去把那桶水拎上,如遭大赦地离开花红。她生怕苏立人再盘问下去,养兔子的事就会被她坦白出来了。

小芽拎着水走进招待所南头的屋子,一眼就看见她爸爸林富民端着一只大号的搪瓷缸子在屋里站着,大概是缸子里的茶水太烫,他用两只手不停地来回倒着,见女儿拎水进来,连忙做出首长视察民情的模样,挺胸凸肚地在空屋子四处慢慢走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房梁,再低头瞄一瞄墙脚,装模作样,活像是为国计民生的问题煞费苦心,倒把个小芽弄得不忍多看。

林富民是建国初期从附近农村招募到农场里来的,生就了一个地道农村人的模样,面色黎黑,颧骨鼓突着两块结结实实的肌肉,肌肉上方密密麻麻的鱼尾纹中,一双小而亮的眼睛总是似笑非笑地看人,显出了这一带农民特有的精明和狡黠。尤其他的一左一右两颗金牙,小芽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小芽知道城里人很少有镶金牙的,农场里下来了这么多知青,知青的身后又常常追过来成百成千的城里的父母,小芽帮着林富民做招待员的时候一一地都见过他们,她注意到没有人嘴巴里镶着亮晶晶的金牙。真的是没有。所以林富民自己深为自豪的这一件口腔饰物就显得可笑,怪里怪气,令小芽在人前觉得脸红。

小芽放下水,挽了袖子,把笤帚绑在一根长竹竿上,先刷房梁,再刷墙壁,扫地,擦窗户。小芽举着笤帚说:“爸你出去啊,担心脏东西掉你茶缸子里。”

林富民就慌忙抱了茶缸子出门,两手将茶缸口捂着,伸头从窗户里看小芽做事,真有点地主老爷的架势。

场部招待所的房子跟下面生产队的职工住房不一样,职工住房是就地取材,屋柱房梁用粗大的毛竹搭妥,上上下下再用芦苇苫个密密实实,不花钱,只费点力气。场部的房子就讲究了,一律的红砖红瓦,是从江对面的窑厂订了货,再用拖轮一趟一趟拉到小岛上来的。夏天,站在高高的江堤往下看,铺天盖地的芦苇和庄稼绿得近乎于疯魔,多亏了场部那一小片艳艳的砖红,才让人稍稍地透一口气,不担心霸蛮的绿色把一个世界都淹没了。

林富民趴着窗户做总指挥,不住口地唠唠叨叨:“北角,北角,再上去一点,对了对了。那边还有片蛛网,西边,看见没有?右手的那块脏,就手擦了哇!啧啧,你这孩子做事……唉哟!”

小芽嫌他烦,想起苏主任要他买窗帘的话,就对他说了,打发他走开去。林富民很乐意做这事,直怪小芽没早说,茶缸子往窗台上一搁,摸一摸身上的钱,急急忙忙往场部前面走。

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林富民手里小心翼翼托一块布料,一溜小跑地回来了。他眉开眼笑地告诉小芽,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供销社刚到了一批大花布,专门给人做窗帘用的。说着话,他不顾自己身子笨重,拖一只凳子到窗口,爬上去,把手里那块布料展开,比划着,问小芽是不是好看。

窗帘布真不算俗气,天蓝色底子,上面是白色的竹子图案,花型很大,整幅布料上也就是纵横了疏疏的几枝,蛮有点文人画的味道。

小芽说:“好是好……”

林富民得意洋洋:“当然是好,雅致得不能再雅致了,不是吹,换了别的人,怕还挑不出这么雅致的一块料子。”

林富民找来钉子和铁丝,很快地把窗帘挂上去。小芽左看右看,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又说不出来不对在哪儿。

林富民郑重其事地告诉小芽:“人家两夫妻是上海人呢,人家一个是拍电影的导演,一个是医生呢,你想想人家会有多讲究?亏好这招待所长是我当,大城市的人是什么个口味,没人比我更清楚。”

小芽这才想起来问他:“上海人在上海呆得好好的,怎么会跑到我们农场来?”

林富民啧一声:“傻女!犯错误了呗,下放农村呗。其实他们能到我们农场来是福气,除了交通不方便,来往要坐船,江心洲农场哪儿也不比别处差!”

林富民说得理直气壮,说完了还清一清嗓子,很昂扬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大有一副雄霸天下的样子。

小芽皱一皱眉,赶快弄一点土,把地上的痰迹擦了。

小芽心里有点失望地想:原来是犯了错误的导演啊!为什么来的不是电影明星呢?长到这么大,小芽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电影明星是什么样呢。

打扫完招待所的两间屋子,帮着林富民把桌子板凳床铺什么的摆置到位,天色已经擦黑了。时令一过了立冬,天总是忙不迭地要往下黑,好像天和地急赶着要在暗夜里会面耍玩似的。

林富民的鼻子很灵,他及时地闻到了场部食堂里熬猪油的香味,让小芽回家跟她妈李秀兰说,收工的时候顺便买一把韭菜,他会带油渣回去,晚上用油渣煮挂面,撒上韭菜。林富民说着,喉节上下一滑动,咕地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小芽心里很羞惭地想。就好像他是一只苍蝇,农场处处都是缝,从哪儿都能钻进去叮一嘴,没有他沾不到的便宜。

小芽拎着空水桶往家里走。她妈李秀兰在场部菜园队上工,家也就安在菜园边的工房里。菜园队的好处是一年四季能吃上新鲜蔬菜,而且还不必花钱买,象征性地记个账就算数。这是林富民没有削尖脑袋把家往场部搬的原因。他情愿天天上班下班多走一段路。

小芽走过场部最后面的一排房子,看见农场副书记老江头家的电灯已经亮了,小芽学校的化学老师程秀娟背着灯光在他家的桌上揉面,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上身跟着有节奏地一扑一仰,齐耳的短发也就随着一飞一散,真是好看。程老师的儿子小米粒儿侧身跪在桌边的方凳上,手里拿着一团湿面在捏什么东西,神情专注,鼻尖上脸颊上都沾着白白的面粉,弄成一个舞台上的小奸臣模样。

老江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择韭菜,一抬头看见小芽,笑嘻嘻地招呼她:“小芽你别走,进屋等着去,晚上吃韭菜馅饼。”

小芽说:“不了,我妈等我回家呢。”

老江头站起来,沾着泥巴的手往两边张开,不由分说地拦住小芽:“走走,进屋去!家里有什么好等的?早晚不都是个回嘛!在这儿尝尝你程老师的手艺。“

小芽就不再推辞,绕过门口小板凳,熟门熟路地进屋去了。

程老师知道小芽进来,手里没停工,只回头朝小芽笑笑,脸上还微微地红了一红。程老师是北京人,大学毕业跟着丈夫到江苏,文革开始后丈夫被判成反革命,关进滨海农改农场里,程老师就流落到了江心洲。她身高大概有一米七,瘦削的身板总是挺得很直,除了给学生上课,平日里几乎不跟人说话,见人只羞怯地一笑,脸颊上泛一点红,像个大姑娘。北方人的肤色本来就比较深,程老师又爱红脸,因此在小芽印象里,程老师脸颊上的两团深红色一年四季都是油汪汪地染着,像是油彩涂上去的一样。

老江头其实也不老,四八年从东北参军,而后随军南下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算起来现在也不过四十五六岁。就是面相老了点,看上去很沧桑,总觉得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了。他的老伴儿是个不识字的农村人,病歪歪的,一年有半年起不来床。有个女儿二十多了,去年刚刚嫁到江对岸。老江头因为资格老,拿着全农场最高的工资,喝喝酒,吃吃肉,得空的时候到芦苇荡里打个野鸭子什么的,日子过得消消停停。小芽的学校里每年总有一次要请他这个“老革命”去讲讲打仗的事,他一开口就是一句怪腔怪调的东北话:“二十五年前……”底下马上哈哈地笑成一片。老江头一点也不恼,闭了嘴,笑眯眯地望着一操场的学生娃娃,心平气和地等着笑声过去。

有一天老江头在学校操场讲完了他的战争史,又被校长拖着看了一回高中班的军训,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老江头走过学校后面那一排教师宿舍,突然闻到一股久违了的北方烙饼的焦香。霎那间老江头如同被子弹击中,他晃了晃身子,满脸惊讶地站住,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在老江头生活的这个江心小岛上,人们一般是很少跟面食打交道的,不会做,也不乐意做,觉得面食吃了不当饱,像吃零食点心一样,是哄孩子玩的东西。老江头的女人是当地出身,自然对面食一类同样地敬而远之。老江头就总是馋他东北家乡的东西,饺子啦,烙饼啦,馒头和玉米面窝窝啦,卷着面酱的煎饼啦,什么什么的。

黄昏中烙饼的焦香勾起了老江头肚里的馋虫,他喉咙里吞咽着唾沫,目光惊喜而快乐,不由自主地寻香而去,于是看见了脸颊上浮着两团红晕的羞怯的程老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是全农场仅有的以北方普通话为语言体系的两个人啊,他们有着同样的发音方式,同样的对于面食的爱好,同样的关于北方白杨树和漫天冰雪的回忆啊。那个晚上,老江头不客气地坐在程老师的宿舍里,狼吞虎咽地大啖一顿烙饼卷鸡蛋之后,一发而不可收,连着几天点名要程老师给他做了他能想得起来的各种北方面食。而后老江头就郑重其事地提出邀请,要程老师每个礼拜都去场部他家里一次,由他来采买各种原材料,程老师做,两家合着过一个地道的东北之夜。

程老师不好意思推辞,也不敢推辞,毕竟老江头是她的顶头上司。显然地程老师也觉到了有一种愉快,是一种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感受。程老师搀着她的小米粒儿,腰肢笔挺,眼皮低垂,脸颊上带着红晕,从农场的二道江堤上往老江头家里走的时候,柳枝拂面而来,芦苇的清香熏芬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她嘴角边笑意盈盈,心里的愉快是每个从她身边过去的人都可以察觉到的。

小芽帮着老江头把韭菜择了,洗干净,细细地切碎,程老师拿出剁好的肉末,开始拌馅。其实食堂里有的是刚熬出来的猪油渣,油渣做馅更香更好吃,但是老江头不用,他这个人是从来不肯沾公家一点光的。小芽想起她爸爸林富民闻到油香时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觉得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

程老师包馅饼的时候,小芽帮不上忙,就进里屋看老江头的女人。

小芽一直没弄清楚老江头的女人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形销骨立、浑身僵硬、一年有半年起不来床是真的。小芽进去之后,一眼就看见她半个身子歪在床边,侧了头,支愣了耳朵,显然是在很费气力地注意外面的动静。

小芽说:“江家娘娘,好些了吗?”

老江头的女人叹口气:“好什么哟,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她随即用鸡爪一样蜷曲的手指死死抠住小芽的手:“小芽你要帮我做个事,江家娘娘求你个事。”

小芽看着她的五根变形的手指,心里有些怕,就慌不迭地点头,只盼着她放开手说话。

老江头的女人说:“你爸爸前几日出岛给我求了个方子,却是要知了壳做药引。现在往冬天过了,知了壳是找不到了,明年天一暖和,叫你家二伢子三伢子放勤快点,给我多弄上些。那两个小猴子会上树,能行。你跟他们说,弄到知了壳,江家娘娘买糖给他们吃!”

小芽说:“知道了,明年我会催着他们弄的。”

老江头的女人咧了咧嘴,像是要笑:“小芽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妈生了你是福气。江家娘娘现在还不想死啊,真的是不想死啊。小芽你现在不会懂,将来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懂了。千好万好,活着才是真好。”

小芽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回了她几句什么话,总之心里感觉怪怪的。

从陰暗的里屋出来,馅饼已经出锅,盛进了盘子里,小米粒儿两手抱着一个,咬得一腮帮子的油。老江头拿小碗另盛了两个,送进里屋给他的女人,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一瓶酒。

“好饭食还得要好酒配着。”老江头笑眯眯地,也不知道是对小芽还是对程老师说这句话。同时他拉开桌边抽屉,一手抓出三个小小的瓷酒杯,在桌上一溜儿排开,拿牙齿咬开瓶塞,神情专注地将杯子一一倒满。

酒的颜色很怪,是一种清澄的淡绿色,像初春被岸边绿柳映透的渠水。小芽低头细看那酒瓶,才知道酒的名字叫“竹叶青”。小芽想起来有一种毒蛇也叫这个名字,脊背上立刻升起一股凉意,顺着脖子咝咝地往头顶上爬。

小芽说:“不行,我不会喝酒。”

老江头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没事,不会就学,喝!”说着一仰脖,吱地一声,一杯酒下肚了。他放下酒杯,转过脸,不动,看小芽和程老师的表现。

程老师脸红着,嘴角浮着笑意,一句话不说地端起杯子,两片薄唇轻轻一抿,也不知道怎么的,杯子就空了。

小芽才明白,程老师原来是会喝酒的,她一定不止一次地跟老江头这样对喝过了。也许北方人都会喝酒?

老江头朝小芽点点下巴:“咳,你!”

小芽没有办法,只好把杯子端起来。才端到下巴处,一股浓烈的酒味已经冲了上来,一下子钻进她的鼻孔,她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张开鼻孔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眼睛里同时迸出两点泪花,弄得眼泪汪汪像是哭过一样。

小米粒儿首先感到了好笑,脑袋一仰,哈哈地傻笑起来,手里的半个馅饼都掉在桌上。

老江头也跟着大笑,两手搓着,神情十分愉快。

“喝!”他像是发布打仗冲锋的命令一样,大手用劲一挥。“喝下去!一回呛,二回辣,三回包你香到骨头里。”

小芽不敢不喝,她捏着鼻子,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把一杯烈酒喝下了肚。嘴巴里已经是辣得没有知觉了,食道里胃里却是火烧火燎,有无数的小蛇被惊动起来,拼命地扭搅着,向身体的四面八方游走,感觉真的是很奇特。

“哈哈!如何?我说喝杯酒死不了人吧?”老江头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此刻的快乐已经胜过自己独饮独斟了。

程老师不答话,微笑地拿起酒瓶,替老江头倒了一杯,又主动替自己倒满,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松松捏住酒杯,端起来,说一句:“江书记,喝吧。”嘴唇一抿,喝下第二杯酒。

至此,两个北方人自斟自饮,气氛非常融洽放松,除了不停地让小芽吃馅饼外,谁也不再提让她喝酒的话。

过了一会儿,老江头脸红红地问小芽:“南头那两间屋子,收拾干净了?”

小芽说:“收拾干净了。“

老江头转过脸,给小米粒儿又夹了一个馅饼,还掏出揉成一团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帕,将他鼻尖上腮帮子上的油污擦了擦。

小芽迟疑了一下,问老江头:“那两个上海人,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老江头纠正她:“不是两个,是一个,只有女的犯错误了。男的没犯,他是自愿陪老婆下放。”

小芽追根究底:“到底是什么错误呢?”

老江头看小芽一眼,又喝一杯酒,笑笑:“也没有什么,女的是导演,好像是拍了一个不该拍的电影吧。咳,上海那地方,跟农场不一样,是非多,弄不清楚。小芽你将来要是能走出这个岛,干什么都行,千万别跟文艺沾上边,那玩意儿太危险。”

小芽的心忽地跳了一下,低了头说:“我不会的。我能够去哪儿呢?”

小芽回家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吃过了香香的油渣面。四壁和顶棚的芦苇棵子里还保留了油渣的气味,香得有点腻歪。林富民在家里坐不住,出门找人打“老K”去了。李秀兰在厨房里涮锅洗碗。二伢子三伢子围着暗淡的油灯写作业。

农场里的事,说起来也有点不公平。电灯本来是有的,但是发电机功率不够大,电力不够用,后来就把各个生产队的电线掐了,只保留场部直属机构和机耕队、学校几处地方用电。一到晚上,整个场部范围内灯火通明,与场部一河之隔的菜园队却是黑灯瞎火,鸡不鸣狗不叫。林富民因为他的三个孩子要读书写作业,代表菜园队向场部抗议过。苏立人的回答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别在哪儿都是存在的。”林富民回家一细想,不但认可了这句话,还对苏立人服贴得五体投地,逢人就说苏主任政策水平高,一句话概括了世上的一个真理。

小芽一进门,李秀兰放下正洗的碗筷,甩着两只湿淋淋的走过来,埋怨小芽:“你爸叫你回家传个话,你传到哪儿去了?可倒好,油渣弄回来,韭菜没备下,煮了一锅光生生的油渣面。”

小芽说:“光生生的油渣面不也一样吃了吗?”

李秀兰没话可说,就问小芽吃过了没有,还说锅里给她留着一大碗。小芽告诉她被老江头拦下来吃馅饼的事,但是没提到喝酒。

在农场以至在整个江心小岛上,大批的知青没有从城里下放过来之前,李秀兰都可以算得上此地数一数二的漂亮人儿。她的漂亮跟小芽不同,小芽是纤弱的,楚楚动人的,像芦苇棵子上刚刚抽出来的花穗一样,柔软而滑顺,带着一种银色的令人心颤的光亮。李秀兰是强壮的有活力的漂亮,身材高大匀称,一对结实的奶子颤颤耸起在绷紧的花布小衫内,面如满月,皮肤红润光滑,眼睛大而黑亮,笑盈盈看人的时候,眼内有一种孩童的天真,让你忍不住地就会产生出亲近和爱抚她的意思。

李秀兰这样一个漂亮的人儿,当年怎么就会认可了年长她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林富民,说出来也是一段好笑的事。

林富民在那一批新入场的民工中一眼看中了漂亮的小姑娘李秀兰,这是可以肯定的。林富民这个人很有心机,知道自己条件不怎么样,变着法儿地讨李秀兰的喜欢。可怜农场地处江心,荒僻简陋,有钱都没处买东西。林富民围着场部转来转去,脑子转到了场农技员试验栽培的几棵西红柿上。

五八年那会儿,西红柿在这一带还是个稀罕物,从农村刚到农场的小女孩儿李秀兰别说是吃,听都没有听说过。有一天林富民把李秀兰叫到了芦苇荡子里,袖子里滑出一个红艳艳的西红柿,放衣襟上小心擦了擦,递给李秀兰说:“你尝尝。”

李秀兰怔怔地望着西红柿,不敢接,问他:“是什么?”

林富民回答:“洋柿子。”

李秀兰问:“好吃吗?”

林富民回答:“好吃。好吃得打嘴都不会放。”

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吃过,压根儿不知道西红柿的味道是苦是甜。

李秀兰相信了他的话,接过西红柿,张嘴就咬一大口。

西红柿已经熟透了,熟得只有鲜甜而没有酸涩。林富民看着李秀兰美美地吃着,粉红色的舌头搅动着鲜红的西红柿汁液,时不时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嘴唇湿濡濡光润润的,有一股清新甜蜜的气味从她嘴巴里溢出来,搅扰得林富民的呼吸无法顺畅。他觉得他两条腿已经软得站不住了,他的脑子也已经晕乎乎地化成了一团浆水。

整整一个夏天,农技员的西红柿成熟一个,林富民就给李秀兰带去一个。农技员很惊奇岛子上有专门偷吃西红柿的野物。到最后一个西红柿摊开在林富民手里的时候,这个狡猾的坠入情网的男人对李秀兰说:“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天天吃到洋柿子。”

刚满十八岁的李秀兰就这样稀里糊涂嫁给了林富民。

有好几年的时间,农技员见人就说:“李秀兰原本应该是我的。她白吃了我那么多西红柿。”

林富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眯缝着那双精明而狡黠的小眼睛,露着两颗亮亮的金牙,心满意足地笑。

此时,小芽听着厨房里锅碗碰撞的动静,想到妈妈出了一天的工,回来还要忙一晚上家务,心里有些不忍,就走过去,想跟妈妈说说闲话,顺便也帮一帮她。

李秀兰慌忙阻止女儿:“小芽你放下,这儿没你的事,你到外面看书写作业去。”

小芽说:“下午就没上课,哪儿来的作业呢。”

李秀兰从锅里铲了半碗油渣面,塞到小芽手里:“那你喂喂虎子去。”

“虎子呢?”小芽问。虎子是他们家养的一只斑纹猫。

“这半天都没见到它。挨千刀的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李秀兰像农场大部分的女人一样,说话总要带着粗字。

小芽端着碗,身子倚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李秀兰忙碌的侧影。

“妈!”

李秀兰不回头地:“什么?”

小芽停了一停:“妈你说说,上海人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没有?”

李秀兰转过脸,好笑地看了看小芽:“什么样子?长得白一点,好看一点罢了。”

“你真的见过?”

“我没见过,你爸见过,有一次到南通出公差的时候。你爸说,上海人都喝放了漂白粉的水,漂得浑身上下嫩豆腐一样的白。”

小芽回想着嫩豆腐的形状、颜色,心里就有些惊叹。

三伢子走进来,扯扯小芽的衣服:“姐,贺天宇要找你。”

小芽一愣,心里忽悠悠地一跳,赶快放下盛了油渣面的碗,跟着三伢子走出去。

知青贺天宇果然站在门外。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肩膀半耸,因为从门里照出去的灯光只罩到了他的半个脸,那面孔就显得神秘莫测,令小芽想看又不敢看的。

“贺天宇,你找我吗?”小芽脸色微红地问。

贺天宇说:“想问问你家里有没有五香料。”

小芽轻轻地呀了一声,说:“没有了。”又说:“你现在等着要吗?”

贺天宇点点头:“最好现在能有。”

小芽说:“隔壁驼子婶婶家昨天刚买了,你跟她要一点。”

贺天宇摇头:“我跟她没怎么说过话。”

小芽自告奋勇:“那我去帮你要,要到了送给你。”

贺天宇笑起来,叮嘱她:“别说是我要的。”

贺天宇说完,好像生怕被驼子婶婶看见,马上转身,两手仍然插在裤袋里,身子一耸一耸地走了。

小芽盯着暗夜里渐渐远去的那个背影,心里柔柔地想:他不肯问驼子婶婶要东西,却跑来问她要,是不是觉得跟她的关系更加靠近一些呢?

小芽从自己用过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到隔壁驼子婶婶那里包了一小包五香料,攥在手里,往知青工房那边走过去。

老远的,小芽看见贺天宇的屋前热热闹闹围了好几个人。有一盏风灯搁在地上,橙黄色的暖暖的光晕从地面冉冉浮起来,把周围那几个晃动的身影团团围裹在光中,高矮胖瘦自成剪影,暗夜中竟有一种奇妙的透视效果,像是那灯光能从他们的身体中穿行而出,映亮各人的五脏六肺。

再走得近了点,小芽闻见了风中飘过来的奇怪的味道,跟路边卷心菜的腻甜和沟渠边芦苇的清香完全不同的气味。很快小芽醒悟到那是地道的血腥气,这帮知青哥哥们肯定又是从场部哪儿弄来了猪下水之类的东西,口水沥拉地忙着收拾下锅呢。怪不得贺天宇立时三刻要用五香料,他们可真是会吃啊。

围成一团的知青们嘻嘻哈哈地喊:“小芽小芽,来跟我们共产主义吧,好东西见者有份啊,过来等着。”

小芽说:“偷来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一个知青说:“怎么是偷?是花力气打到的野物,不吃白不吃。”

另外一个知青朝小芽眨眨眼睛:“小芽,尝过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吗?错过机会就太可惜了。想当年,那可是皇帝老儿才能享受到的极品!”

小芽不理他们,目光在人堆里寻找着,有几分害羞地问:“贺天宇呢?”

有人就朝屋子里喊:“贺天宇!”

贺天宇在屋里答应一声,开门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大号的手电筒,出门就捏亮了,对着风灯四周的人照了照,带着点不耐烦地:“怎么还没有弄好?”

一个知青回答:“才把皮剥下来。滑溜溜的不好弄。”

贺天宇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问:“皮呢?”手里的电筒就一通乱照。

这当儿,站在黑暗中的小芽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电筒的光柱哆嗦了一下,很快捕捉到小芽的位置,一下子把她罩在了光柱里。

贺天宇不无关切地问:“小芽?”

小芽面色煞白,两只手痉挛地抱住胸口,两眼痴痴地盯住人们脚下的一处地方,身体微微地发着抖,像夜风中孤单单的一根芦苇。

贺天宇又问一声:“小芽,你怎么了?”

小芽伸出一根手指,抖抖地指住那个暗处,用哭一样的声音说:“那是……那是我家的虎子……”

电筒光唰地转过去,顺小芽的手指移到地面。磨盘大小的光圈中,一张虎斑猫皮血糊拉塌地摊开在地上,四肢向四个方向懒懒地伸开着,何去何从不能决定似的。那个拳头大小的脑袋还勉强地支撑在地上,耳朵依旧尖耸,眼睛却已经暗淡无光,活像随手嵌进去的两颗陈旧的玻璃珠儿。

贺天宇毫无疑问感到了吃惊,他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响地掐灭了手电筒的光。

虎斑的猫皮又隐藏进黑暗之中了,但是浓烈的血腥味却不可阻挡地发散出来,垄断了周围的空气,搅得在场的人呼吸憋闷。风灯四周的几个人终于蹲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起身,垂头丧气地立着,扎撒着几双血淋淋的手。

小芽身体的哆嗦不可遏止,越加剧烈,左右摇晃,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很快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逆呃,双肩跟着往前一耸,脑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她捂住嘴巴,紧跑两步,俯身在沟渠边,一声接一声地大口呕吐。晚饭时喝下去的那一杯淡绿色的酒,此时仿佛才开始了真正的发作。

寂静的夜空里,小芽的呕吐声惊心动魄,使她身后知青们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震撼。

上海导演叶飘零和她的丈夫温卫庭终于在这一天的下午出现在场部。

时间大约是四点多钟,太陽已经开始沉沉地西坠,场部西边空地上用芦席晾晒的新摘棉花被夕陽映照得微微发红,猛一看会以为那是着火的先兆。因为没有风,所以芦花没有像往常那样飞得到处都是,眼睛看过去的一切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小芽被场部卫生室的医生李艳抓了差,帮着她洗涮针头针筒压舌片镊子什么的,以便放进一个特制的高压锅里蒸煮消毒。

李艳是场革会副主任苏立人的老婆,南通的一个什么卫校毕业生。按理说这样的学历只能当护士,可是李艳有苏立人做后台,再加小岛位置偏僻,正经的医学院毕业生分不过来,李艳就无可替代地当起了场部医生。

李艳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嘴巴鼻子都长得极为精致,浑身上下飘散着一种香皂和酒精混合的气味,连十根手指伸出来也是柔软洁净,很有些医生的作派。

煤炉上烧着的压力锅已经开了,蒸汽从某个地方噗噗地冒出来,发出挺吓人的声音。小芽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只锅,问李艳:“要不要把炉门关了?”

李艳正在看浩然刚出的一本《金光大道》,听见问话,从书上抬起头,瞥一眼锅盖上附设的压力表,说:“没事,再烧一会儿。”

这时候,场部收发室的王麻子在外面一迭声地喊:“来了来了!”

他这么喊着还不算,还沿着这排房子小跑着走,边走边用手指敲着一扇扇窗户:“来了,来了啊!”

李艳嫌他乍乎得厉害,皱了皱两条细细的淡眉:“谁来了啊?这个老疯子!”

王麻子敲着医务室的窗户:“小芽,快出来看,上海人来了!”

李艳不屑地一笑:“我当是谁呢。来个上海人也值得惊天动地?”

小芽溜出门,老远就看见一辆墨绿色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轰鸣着从江堤上冲下来,柴油机轰出来的大团黑烟和尘土搅成一片,一路翻滚涌动。知青小海威风凛凛地坐在机头上,嘻着一张灰扑扑的娃娃脸,露出嘴里整齐的白牙。拖拉机冲进人堆后,他才熟练地拉了刹车,又熄了火,屁股一掀,腿一抬,从机头上跳下来。

黑烟渐消,尘埃落定,人们这才看清了从拖拉机的车厢里缓缓立起的一个女人。

是怎样一个风姿绰约、神态高贵的女人啊!她长身玉立,一件米黄色卡其布料子的束腰风衣宽松地垂挂在肩头,衣长及踝,敞开的衣襟中露出一件玫红色毛衣和咖啡色灯芯绒长裤。一路风尘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污痕和倦意,相反她柳眉高挑,双眸炯炯,紧闭的嘴角带着一种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的笑意,目光在人群中先是居高临下地一扫而过,而后又从相反的方向缓慢地看过来,一个一个,尖锐却又不动声色,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一缩脖子,忍不住地心中一凛。

她就这样在车厢里高高地站立着,似笑非笑,不卑不亢,娴静优雅,如踩着云朵下凡的女神,又如一种标志,一个宣告,一声应答。

场部招待所所长林富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显然地他为自己没有能及时到场而懊恼和歉疚。他拨开人群挤到拖拉机前,仰着一张苦瓜似的皱纹重重的脸,操着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热情洋溢地说:“是叶同志吧?辛苦辛苦!有失远迎!到家了到家了!”

人群里就有孩子在学说他的话:“辛苦辛苦。到家了到家了。”

林富民转过身,张开双手,做出恼怒和驱赶的架势:“去去!走开走开!”又回头对叶飘零:“请下车,请下车,房子都收拾好了。”

叶飘零不动,只探身朝林富民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下,等待着握住什么东西似的。

林富民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搞不清叶飘零做出这样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回头往人群里看,见大家的神情都很木然,知道不可能指靠这些人给他做出提示,想了想,便也试探着伸出一只手。

叶飘零向下的手掌依旧停留在半空中。

林富民试探着把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向上抬,手掌翻过来向上,努力地去接近叶飘零的那只手,直至双脚踮起,露出裤腰处一截黑乎乎的赘肉。

人们一声不响,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无声的哑剧。

在林富民伸出的手掌勉强接近叶飘零手掌的高度时,叶飘零四指轻轻往下一压,如蜻蜓飞落水面一般,四个指肚按压在林富民的掌面上,同时另一只手哗地撩起风衣下摆,借助林富民手掌的托力,整个人飞身而起,飘然落地。

原来她是示意林富民搀扶她一把!

简直就是电影里才能一见的经典镜头!在文革前放映过的三十年代的电影中,贵妇人从马车里姗姗而下时,才会这样手指尖搭着男人的掌心,显出那样的娇弱和尊贵。

叶飘零落地之后,只对林富民微微地点头表示了谢意,而后转身朝车厢里说了一句话,一句很标准的普通话:“下车吧,到家了。”

直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拖拉机里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也就是传言中自愿跟随妻子下放的上海医生温卫庭。

与人们的再一次期待有些差距,上海男人温卫庭的外表非但算不上英俊,还多多少少有几分怪异。首先他的肤色过于苍白,不是小芽的妈妈李秀兰所形容的那种“嫩豆腐”的白,而是如褪毛的猪皮在水中浸泡太久之后的白,白得带了点腐味,以至于皮肤上的点点瘢痕、痘疹甚至毛孔都历历可见。他穿的又是一件黑色呢子短外套,新鲜的黑色衬着陈腐的苍白,就给他的面容带上了没落的气息,一种冷漠的、出世的、将就的、无可无不可的神态。

他的整张脸还略微的有点歪斜,从鼻子开始,整个的往一边偏了过去,像是时时地都在撇嘴冷笑。他的眼睛很大,眼神也很厉害,骨碌碌地,一直能看到人的心里。可惜近视的度数很深,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如金鱼眼睛一样鼓突着,让人觉得对这样的一双眼睛难以亲近,不大能够生出好感。

众目睽睽之下,他拒绝了叶飘零的好心搀扶,自己从车厢里伸出腿,小心翼翼而又带了点笨拙地跳到地上。他那副认真的、生怕出错的模样引出围观的孩子们一阵嘻嘻的笑声。

林富民转身招呼小芽和另外几个他能使唤得动的半大孩子:“来来,你们都来,帮忙往下卸东西,往屋里搬。快,别傻站着发呆!”

就在这时候,上海人的出场仪式中却意外引发了又一次戏剧性的高潮:从拖拉机的车厢里忽然跳出来一只长毛飘拂的狗!

这是一只多么干净、漂亮、可爱的小狗!它浑身雪白,柔软的长毛几乎拖垂到地,耳朵温顺地披挂在脑袋两边,乌溜溜的眼睛懂事地看着人,活像个乞求大人宠爱的孩子。它的小黑鼻子湿淋淋的,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断伸出来,一舔,又一舔,舔得让你觉得不给它喂点什么心里就过不去。它紧紧地依偎在温卫庭的腿边,安静,娴雅,心满意足,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了身边这个男人似的。

小岛上的居民们何曾见过这样可怜可爱的狗啊!与这样的狗相比,岛上所有的狗们都变得肮脏和粗俗,变得野气,丑陋,面目可憎,除了长一张大嘴能吃之外,其余简直就一无是处。

小芽走前一步,弯下身子,试探着接近这只小狗。她从小狗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缩得很小的脸。小狗微微仰了头,鼻孔勤快地翕动着,要想辩认小芽身上的气味,判断跟她能不能交上朋友。小芽的心瞬间被一种柔柔的温情胀得很满,她毫不迟疑地喜欢上了这只小狗,感觉到她和它之间有很多的共通之处,几乎就是前世的缘份。

“喜欢它吗?”温卫庭的目光从眼镜后面探究似的射向小芽,说话中带着浓浓的上海口音,语速很快,尾音有些飘上去的意思。

小芽抬头看看他,点了点头,脸上微微一红。

“它叫贝贝。宝贝的贝。”他嘴角边开始有了笑容。“贝贝,来,给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敬个礼。”

贝贝就真的举起一只爪子,在耳边停了有几秒钟时间,才放下。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这回的笑声是友好和愉快的,就像解冻后的河水从草地上轻轻漫过去一样。

就这样,在江心洲农场无数职工们惊讶和好奇的目光中,叶飘零和温卫庭带着他们的宠物和大大小小的行李,住进了小芽为他们打扫干净的招待所的房子。那里从此成了他们的家,也成了小芽离开农场之前的生命经历中至关重要的地方。从那里小芽懂得了农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诗意和感性的世界,用人类的激情和梦幻构造的世界。

林富民从供销社买回来并亲自替他们挂上去的那幅窗帘,很快就被叶飘零取下来,铺在木板钉就的小方桌上,成了一块差强人意的桌布。窗户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竹篾编成的帘子,竹工活儿做得极细,帘子因此相当的柔软,竹纹里透着淡淡的宝石绿,走近了还闻见一股清新的竹香。

场部竹器组的瘸子阿四也因此觉得十分的荣耀,他说他做梦也想不到上海人到农场后头一个欣赏的手艺人居然是他。阿四得意洋洋说:“人家上海人说了,凭我的手艺,到英国美国做生活都能挣到大钱。我这手艺叫个传统!别人学都学不会的。”

小芽一开始弄不懂上海人为什么不喜欢花布窗帘,反而费事巴拉弄个竹帘子挂上。有一天她从他们的门口走过去的时候,屋门恰好是关着的,小芽忽然发现这一排红瓦房的屋门不是通常的木料做就,而是就地取材用一截截粗毛竹料钉成。毛竹的屋门配上低垂的竹帘,遥遥映衬,相得益彰,说不出来的雅致好看。

小芽从此又明白了什么是和谐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