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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与失望

灰尘与失望

突然离开汤普森林园变得非常紧急了。基里从骨髓里知道,她要是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是会把她的事情给弄糟的。

要是老在这幢棕色房子里和那所学校里的傻事之间打滚的话,她会变得跟威廉姆·欧内斯 特一样软弱,一样没用的,在她这个小小的年纪要有什么给过她一点教训的话,那就是一个人必须心肠硬,要不然的话,就够你受的。

加拉屈里尔·霍布金斯 可不准备够她受的。但是她必须赶紧走。这倒跟究竟是谁在她头脑里盘旋没有多大关系,不管她有胖胖的膝头,还 是有计算机般的头脑。因为一个人也许会在或冷或热下瓦解,但冷热交加,似乎连风风火火的基里也准保一定会垮掉。

现在她宁可自己去把伦道夫的钱弄到手,让威廉姆·欧内斯 特和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跟这事没有关系。但是她在匆忙之中却做了蠢事,竟用了他们两个。

那个机会是完全出乎意料落在她头上的。屈洛特以前从来没有要她照料过小孩,也就是威廉姆·欧内斯 特。但是那个卡片笑话爆炸以后,过了两天,屈洛特突然宣布,她要带伦道夫先生到一个商店去买几样东西,他们出去的时候,基里要照管一下威廉姆·欧内斯 特。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应该早就料到有这么一个机会。但是她太急于弄到钱离开这里,所以反倒把她弄得晕晕乎乎。她双手发抖,翻遍了厚厚的郊区电话簿,终于找到了住在汤普森林园的斯 托克丝家,具体的地址应该是阿斯 本大街。(那又是另一个弥天大谎,原来斯 托克丝家的几个大人早已离开华盛顿,把阿格尼斯 遗弃给七十五岁的外婆,名叫裘屈罗得·伯克海默。但是阿格尼斯 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还 列在电话簿里,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

阿格尼斯 马上就来了,她高兴得差一点晕倒,因为基里不仅邀请她前去,而且真的要她帮忙,进行一个秘密的勾当,更不用说,那显然是一个不合法的勾当。她当场没有一点反对就表示了同意,给伦道夫先生的房子望风。不过基里有点疑心,她多半更愿意在房子里担当角色。阿格尼斯 会吹口哨发出信号,她声明她的口哨一英里开外也听得见。万一屈洛特和伦道夫先生坐出租车回来,而基里还 在里边的话,她就吹口哨。

恳求威廉姆·欧内斯 特从电视机旁走开,并且向他解释要他担任什么角色,是件万分困难的事情,简直要千方百计才行。

“我不懂。”他这话似乎已经说第十三次了,眼睛在眼镜后面傻里傻气地眨巴着。

基里又得从头说一遍,拿出她的最大耐心。

“伦道夫先生要你跟我帮他一个忙。他有一些东西放在他起居室的书架顶上,他看不见,也没有办法把它们拿下来。我告诉他,你跟我今天下午不怎么忙,于是他说:‘基里小姐,在我忙着到商店里买东西的时候,你跟威廉姆·欧内斯 特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威廉姆·欧内斯 特就像是我的孙子一样。’我当然跟他说我们很高兴帮他的忙。我还 说你本来就像他的孙子嘛。”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

“帮什么样的忙?”

“从书架子顶上替他拿一样东西下来。”

“嗯,”接着他又问,“什么东西?”

“威廉姆·欧内斯 特。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啰嗦。你究竟想不想帮忙?”

他认为可以。哦,这种事总得帮忙。他们已经耽误得太久了。她不让那个男孩听见,对阿格尼斯 作了一些最后的指示。你也晓得,要阿格尼斯 闭上她那张大嘴,你还 得塞一些现钞给她。接着她就搀着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手过去了,她用屈洛特留着的一把钥匙,进了伦道夫先生的家。

那幢房子里很暗,大白天也闻到一股潮气,不过很走运,那个男孩早就熟悉了这一切,他径直走了进去。

基里指了指书架最上面。“他告诉我东西就放在红封面的大书后面。”

威廉姆·欧内斯 特抬头看了一眼。

“看到我刚才说的东西了吗?”

他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够不到。”

“你当然够不到,不过我还 是能想办法够到的。这就是为什么得我们两个人做这件事。”

他朝后退了几步。“我要等屈洛特回来了再说。”

“我们不能这么干,威廉姆·欧内斯 特,宝贝。你知道对屈洛特来说,爬上爬下有多困难。这对她没有什么好处。”他还 在那里犹豫。“再说,我看这对屈洛特来说,也是一个惊喜。伦道夫先生不要她知道这件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那男孩走近椅子,朝她踮起脚来。“我怕。”他小声说道。

“你当然会害怕。不过伙计,你想想,事后人人都会为你感到骄傲。那时候说出来人人都感到惊奇,人人都说了不起。要是他们发现谁是那个……”

他已经爬上椅子了。那是把老式的椅子,衬垫钉得结结实实,因此他先站到把手上,后来又站到靠背上,它都是纹丝不动。基里也上了椅子,站在宽大的把手上,帮男孩爬上她的肩头,还 把住了他的两条腿。这个小家伙比他看上去要重得多。

“好,你先把我指给你看过的那本红色大书抽下来。”

他用左手抓住她的头发,并没有挺直身子便伸手到那个架子上,取下了那本书。它哗一声掉在了地下。

“我把它掉了。”

“别去管它!你只要看看原来放书的地方,后面有什么东西。”

他身子向前够。唉哟——她真怕他会把她的头发拔出来,就像下雨过后,在花园里把野草连根拔起一样。

“那里很暗。”

“仔细看看,伙计!不,你把手伸上去摸摸。”

在他身子向前够时,她不得不倒倒脚保持平衡.以免她自己“哗啦”一下摔在地板上。

“嗬!”他小声地说,缩回来一只沾满灰尘的拳头,拳头里是一卷用橡皮条捆着的钞票。

基里伸过手去。

“别放开我的腿!”他把钞票丢掉,用双手抓住了她的头发。

“里边还 有吗?”

“嚯嚯……”那是阿格尼斯 的信号。

基里在把威廉姆·欧内斯 特弄下肩头时差一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接着她又爬到椅背顶上,把那本“Sarsaparilla to Sorcery”百科全书斜插到架子上去,又跳下来,把那卷钞票塞进自己的牛仔裤里,又把那把很重的椅子拱到前面,一把抓住惊恐的威廉姆,把他拖出了后门。

“以后趁屈洛特不在的时候,我会把它还 给伦道夫先生的。”她向眨巴着一对鹰眼的威廉姆解释道,“瞧,我得到浴室里去洗洗了。你帮屈洛特把伦道夫先生扶进房子来。哦,还 有告诉阿格尼斯 ,让她回家去。我明天会找她的。”

但是阿格尼斯 在屈洛特家的门厅里等她,身子靠在楼梯上。“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运气不好。”

阿格尼斯 朝下看看基里的牛仔裤。“那你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

“对。找是找到了一些,不过并不多。”

“找到了多少?”

“见鬼,阿格尼斯 ,我还 不知道呢。”

“我来帮你数数。”

“我发誓,阿格尼斯 ,要是你不从这里滚开的话,我会帮你把你的鼻子挪位的。我答应过你,为了你的帮忙,我会给你一些的,我说这话一定算数,不过不是现在。要是你不懂得这一点,那么你就比我想的还 要不可救药。”

阿格尼斯 努出她的下嘴唇。“要是没有我,你现在就被抓住了。”

“我知道,阿格尼斯 ,这点我不会忘记。不过你现在还 在这儿晃来晃去,我们两个人都会被抓住的。所以快走吧,还 要闭上你的嘴。”

基里不等自己的火气重新上来,就从阿格尼斯 的面前冲了过去,奔上了楼。她关上门,把柜子拖到门前。然后她抽出那个特殊的抽屉,开始把钱粘在底板上,不过心却沉了下去。只有三十四元钱,少得可怜。连早就到手的十块钱,也只有四十四元。在威廉姆拳头里的时候和在她牛仔裤里的时候,它们似乎还 要多一些。她又数了一遍,生怕刚才弄错。不,确实再也没有了。五张五元钱的钞票,九张一元钱的钞票。看上去很多,那是因为都是一些一元钱的钞票。她放开一元钱准备给阿格尼斯 ,接着又很不情愿地换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她知道,阿格尼斯 不会那么便宜就被收买的。要是她自己一个人干这件事就好啦,用人太花费了。为什么她原来以为自己一个人干不了这件事?她实在是太匆忙了。她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好好地计划计划。现在她让阿格尼斯 和威廉姆·欧内斯 特全都卷了进去,为的就是这区区四十四元钱——不,只有三十九元钱。这时她又记起了威廉姆·欧内斯 特在她脖子上和肩膀上的分量,记得他一害怕拼命拉她头发的情形。她又拿出一张一元钱的钞票,这样一来,她就只剩三十八元钱啦。就算到密西西比河,要花的钱也比这多老鼻子去啦。她把准备给威廉姆的一元钱又放到了那堆钱里。

她还 要去搜寻搜寻,不过下回她要独自一个人去。她马上想出了一个计划。

灰尘。他们吃过晚饭坐在起居间里看晚间新闻时,她突然闪出这个念头。她是冷不丁看到灰尘的,电视机上有一层灰尘,像是一层灰色的霜。就是这灰尘。她可以进行一场战斗,首先给这幢房子打扫灰尘,然后再给另一幢房子打扫。她跳了起来。

“屈洛特!”

屈洛特慢慢地把注意力从节目主持人华尔特·克朗凯特身上转移到基里身上。“什么事,宝贝?”

“要是我给这里打扫打扫灰尘你介意吗?”

“打扫灰尘?”屈洛特说那个词,好像那是一个外来的名称,是一种有点危险的游戏,“我看不必啦。”她的目光又溜到银屏上,“不过,你为什么不等我们看完电视再说?”

基里的脚轻松地跳过一场中美洲的地震和一个议员受贿案的审判,那个审判在一个谁也不感兴趣的地方进行。

她无法忍受等待。她跑进了厨房。她现在知道了如何独自去把钱弄到手,因此看来分分秒秒都很重要。水槽底下有一些破布,你信不信,那里居然还 有四分之一瓶清洁家具用的上光蜡。她在一块破布上倒了些上光蜡,过去纳温斯 太太有一个从来不用的餐厅,那里有一张笨重的深色桌子和六把椅子,纳温斯 太太却经常去打扫,用的就是小心翼翼沾湿了上光蜡的抹布。

抹布的一面抹了两下就黑了,于是基里把它翻过来,又在上面倒了些上光蜡。这样不停地抹啊,擦啊,渐渐变得有节奏起来,就像那首《干净的干布》一样,她那内心的狂乱也开始安静下来。这时她擦到了碗橱上面的画。她不光擦了画框上面有雕刻的凹槽,还 用卷筒纸或纸巾去擦画上的一张张脸,甚至去擦那些在云端四周跳来跳去的小天使,那些小天使只有一根丝带或是一片翅膀遮掩他们的私处(纳温斯 太太就是这样叫这些地方的)。

这个时候,屈洛特声音的音量告诉基里,华尔特·克朗凯特已经收工,她已经不必那么匆忙。她轻轻地揩掉了最后一包卷筒纸。

到第二天晚上吃晚饭时,除了起居室的枝形吊灯,她已经完成了所有东西的清洁工作。可要揩枝形吊灯,没有一把活动的梯子怎么行呢?

“哦,忘掉这件事吧,基里,宝贝。这个地方看上去已经够漂亮的啦,没有人会注意到枝形吊灯。”屈洛特说。

“可我会注意到。”基里说,“我得有把高凳或者活动的梯子什么的。这样的话,我也能擦厨房顶上的吊橱了。”

“可怜可怜我吧,我知道再接下来你就要把我跟剩下来的垃圾一起扫地出门了。”

威廉姆·欧内斯 特正在吃他的那份肉,听见这话惊恐地抬起了头。

伦道夫先生在格格地笑。“还 不至于有这个危险吧,屈洛特太太。”

“啊,你知道那本圣书里是怎么说的?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不!”威廉姆·欧内斯 特尖声叫道,“你不是尘土!”

“喔,上帝保佑你,心肝宝贝。我只是说得过了点头。”

“谁也不会去掉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屈洛特太太,你说是不是啊,基里小姐?”伦道夫先生伸出手去,摸到那男孩的头,拍了拍。

“当然不啦,”基里很不客气地说,“我只是要样东西能站上去完成我的工作。”

“天哪,天哪,”伦道夫先生说,“你真的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一百一的好帮手,屈洛特太太,如今的年轻人难得……”

“要是你需要的话,伦道夫先生……”她得十分谨慎小心——她说得很慢,好像这个念头刚刚在她脑子里想到——“我打扫好这里,也可以去打扫打扫你的房子。当然我总得有一把活动的梯子,要不然的话……”

“我不是说过她是一百一的吗,屈洛特太太?”伦道夫先生开心得红光满面,“我的地下室里说不定还 有一把梯子呢……”

基里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接着又管住了自己,悠着点,悠着点。她的心正在怦怦地乱跳。她让自己坐了下来。

“说不定吃过晚饭我可以过去看看。我真的很想今天就擦干净枝形吊灯。”

屈洛特和伦道夫先生点点头,很高兴地格格笑着。人们有时真是傻得够呛,让你觉得占他们的便宜不大好——不过并不过分,也不太好。当然在这是惟一办法可以到达你要去的地方时,那就更不是什么过分和不太好啦。

那把梯子旧得不得了,摇摇晃晃的,不过要比直接去爬伦道夫先生的书架强多啦,那两个书架看上去,你只要拉一把,它们就会劈头盖脑倒在你身上。她把梯子架在屈洛特的枝形吊灯下,当她吃力地用洒了阿摩尼亚药水的抹布揩着一块块玻璃时,她不得不时时去抓那把梯子,一来阿摩尼亚的气味熏得她晕头晕脑,二来想到明天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去加利福尼亚路上了,使她感到好像腾云驾雾。

很晚了,她才整理好她那棕色的提包,把它推在床下的尽里头。明天她要打一个学校里的付费电话,打给长途汽车站,问一问车票多少钱。接着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拿到其余的钞票。

第二天,基里刚从电话亭里出来,阿格尼斯 就出现在她面前,她是来向她要钱的。基里给了她五元钱,她还 装出不愿意,眼睛里闪出一道贪婪的光来。但实际上她已经很满意了,觉得挺不错。

“我们还 能弄到更多钞票吗?”她问。

基里摇摇头。“都在这里了。我把它分成了三份。”

“昨天在你的口袋里好像有很多。”

“是啊,不过其余的都是一元的钞票。”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 要平分给那个古怪的男孩。他好像根本分不出多少来。”

“他不像看上去那么傻,”基里直瞪瞪地瞧着阿格尼斯 的眼睛,“他的举动可能有些笨,可要是他认为我们在欺骗他的话……”

阿格尼斯 耸了耸肩。“好吧,”她说,“下回我们就不用他了。”

“好。下回肯定不用。”基里说道。她心里很高兴,也很明白,跟斯 托克丝家的阿格尼斯 再也没有下一回啦。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奔向新生活——也就是她真正的生活了。

她在大门口摆脱了阿格尼斯 ,撒了一个谎.说屈洛特逼她擦干净房子里所有的脏罐子。阿格尼斯 说她这就回家去,她对擦洗盘子罐子不怎么热心。

那把活动梯子就放在门厅里,基里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弯过腰去想搬那把梯子——“基里,宝贝,想吃点点心吗?”

她很快站直了身子。机会已经在握,她不妨吃点点心。她拍了拍那把梯子,走进了厨房。

屈洛特坐在桌子旁。她似乎已经完成了每天读圣经的功课,因为那本圣书还 打开着,被推在了一旁。她的面前放着一张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她那方方的、吃力写上去的字已经挤满了半张纸。她的右手紧紧抓着一支一角九分钱的圆珠笔。基里进去的时候,这个大块头女人从她那看书用的眼镜上方看了她一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在写信给我一些过去的孩子,他们长大了,离开我以后,我实在是很想念他们。不过上帝知道,我不太会写信。”她低头看了看她的信,叹了口气,“冰箱旁边的饼干筒里还 有一些小甜饼。”

基里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还 拿了四块甜饼。

“坐下,基里,宝贝,这会儿我没有什么忙的。”

基里在桌子最远的那一头坐了下来。

“现在对你来说,事情顺利多啦,是不是,宝贝?”

“是的。”

“我想跟你说,你跟威廉姆·欧内斯 特交朋友的方式,我不知有多欣赏。”

“是吗?好的。”

“正如爱里丝小姐说的那样,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基里。看到你那么忙于帮助别人而不是去伤害别人,我真想好好赞美上帝。”

闭上嘴,屈洛特。

“上帝给了你那么多东西。哎呀,我们大多数人连你的半个脑袋瓜子都没有。”

闭上嘴,屈洛特,闭上嘴!

她那个无声的命令居然被执行了,因为正在这时,威廉姆·欧内斯 特——那个心肝宝贝出现了,屈洛特那笨重的身体从桌子旁站起来,去替他拿点心。

屈洛特,娃娃,要是你有我一半脑子,那你就知道了,你要让那孩子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要是我还 住在这里,我要教他怎么做。你那么想对他好,可是你不知道怎么对他好。就是鸟也知道把它们的小鸟拱出鸟窝去。要是我还 在这儿的话,我会把你的小果汁软糖变成一个男子汉。不过我不能留下来。我可能也会变软,变傻。就像我在狄克林家一样,我让她用那种打动人心的甜言蜜语哄骗我。我叫她妈妈,真想哭的时候,还 趴到她的膝盖上去。她说我是她亲生的小娃娃,但当他们搬到佛罗里达去的时候,我就被他们像撇下的垃圾一样撇下了。我不能变得软弱——只要在我不是哪个人的真正孩子时,我就不能软弱——只要在我只是人家演奏音乐时坐的一张凳子时,我就不能软弱……

一只胳膊肘戳到了她的肋骨上。

基里猛一下觉着疼了。见鬼,这是干吗?原来威廉姆·欧内斯 特想引起她的注意,又不想让屈洛特看见。他嘴巴里含着一口饼干屑,在做某些字的口型。

啊哼?她扬了扬眉毛,表示问他于什么。

他把饼干屑吞了下去,做了一个发“惊喜”这个字的口型,又朝大体是屈洛特的方向点了下头。

她十分夸张地摇了摇头,又用口型回答了一句话。“还 没有到时间!回头再说。”

他不再咧嘴微笑了,不过他的脸还 在跳舞。

基里叹了口气,要是她不管着自己一点儿,她也开始喜欢起那个小傻瓜来啦。她找了个借口。“我要到伦道夫先生家去,继续我那打扫灰尘的工作。”

威廉姆做出一副想跟去的样子。

“不行,威廉姆·欧内斯 特。你最好今天看《芝麻街》。回头我帮你阅读,你得真正读得口齿非常清晰才是。是不是,屈洛特?”

“你最好相信他一定会的。”

她敲了好几次门,伦道夫先生才来开门,他的领带是歪的,衬衫也是歪的,脸上油光光的,睡眼矇眬。

“我——呃——把你的梯子拿回来了,伦道夫先生。”

“噢?哦,谢谢你。就放在外边的前廊里。”

“不过——不过——我既然来了,梯子什么的又不缺,我可以进去动手干活儿啦。”

“喔,基里小姐,你别操那个心啦。我只是说说哪天有空儿再干。我眼睛看不见,也就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没关系。我还 是要帮你这个忙的。”

“每过一个星期什么的,我那个住在弗吉尼亚的儿子会到这儿来,还 带一位太太来帮吸吸灰尘,实际上我所需要的这点也就够了。”

“可我要这么干,”——天哪——“我的意思是,我要帮帮屈洛特太太,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实际上不需要我的帮助。不过我是这样想的,要是我替你做什么事情,那就好像我在替她做什么事情……”

“上帝保佑你,你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对此我怎么能说个‘不’字呢?”

她的话起了作用。他往边上走一步,让她进去,并跟着她的脚步进了起居室。他是不是准备呆在那里,无光的眼睛跟着她的声音转?

“为什么你不马上上楼去,继续睡你的午觉,伦道夫先生?吵醒你,我真是有点过意不去。”

他哧哧地笑了起来,在他那把破旧的蓝色长毛绒安乐椅里伸了伸懒腰,把脚搁在同样破旧的凳子上,闭上了眼睛。

“你要是在床上睡,不是休息得更好吗?我——我在这儿于活儿,会弄出响声来的。”

“可怜可怜我吧,要休息我可以到天堂里去休息。目前我看重的是人的相伴。我只是在这里坐坐,不会打搅你的,是不是?我向你保证,我决不瞎出主意。”

“我干吗不晚点来呢?我真的不想打搅你。”

“打搅我?我高兴还 来不及呢。”

她小心翼翼把梯子架在放书架那堵墙的尽头,眼睛一直看着那个矮小的人。那张蓝色长毛绒的椅子刚好就在她两天以前把它推进去的地方,跟她架梯子想够到那本“Sarsaparilla to Sorcery”百科全书的地方刚好成对角线,相隔有三英尺。

“请你原谅,伦道夫先生。”她的声音勉强叽叽喳喳挤出嗓子眼儿。她清了清喉咙。“伦道夫先生!”这回她在高声喊叫了,“我得挪挪你的椅子。”

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站了起来。基里又拖又拉,又推又搡,把那把笨重的椅子放在红色百科全书的对面。她把那把椅子和脚凳重新安排好,这才搀着伦道夫先生的胳膊,把他领到安乐椅上。

“现在你的那把椅子跟刚才刚好倒了一个个儿。”

“我希望你别累着,基里小姐。”

“长沙发里头和写字台那个角落都有两英尺好吗?”

“很好,很好。”他坐了下来,又伸起懒腰来。

基里走到活动梯子,爬上了头一级。不料又跨了下来。

“我看我们可以从写字台那儿的窗子开始打扫。”

他又笑了,还 是那种十分可笑的微笑,眼睛白茫茫地什么也看不见。“这里你说了算,基里小姐。”

她打扫了窗子和书桌,然后把梯子绕过伦道夫先生,移到两个大书橱中比较小的那个前面,又回来给长沙发上面的画掸了掸灰,那张画上面画的是上个世纪一群穿着很奇特的白人在树林里举行一个很精致的野餐会。她总是转过头来打量伦道夫先生。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人们早就知道,他躺在屈洛特的长沙发上,能够睁大眼睛睡觉,所以你压根儿没有一点办法确定他究竟是醒着的,还 是睡得死死的。但是他没有打鼾。让人担心的就是这点。

可真是见鬼啦。那个人是个瞎子,又是个半聋子。他坐在房间里,她当着他的面,抢他上了年纪根本想不起来的钱,难道还 有什么要紧的呢?然而,她越是接近那本“Sarsaparilla”开始的百科全书,她的心越是像军乐队的打击乐器在高奏“星条旗永不落”。

她把梯子直接移到了那个地方,并且跨了上去,还 侧脸看了伦道夫先生一眼。他没有动弹。她把梯子架好,想不让它发出响声来,谁知它还 是嘎吱乱响,而且因为有了她的分量摇摇晃晃起来。她在上面第二级上,不用伸展身子就能够到“Sarsaparilla to Sorcery”。她在那把冷冷的金属梯子上用力伸直左腿,取出那本对她来说已经非常熟悉的大本子,把它轻轻地放在梯子的顶上。

除了灰尘什么也看不见。她把一本本书放在一边,带着一点火气先打扫这一边,然后再打扫那一边,可那一边还 是什么都没有。

伦道夫先生在房间对面的椅子里挪动着身子。她看了看他那白茫茫无光的眼睛。喔,上帝,也许他真的能看见,也许那完全是一种捉弄别人的诡计。她马上惊呆了。

“你肯定干得好得不能再好啦。你打扫得那样仔细,我真不知道这房间以前有没有这样彻底打扫过。”

“我正在把书架上的书放整齐。”

“很好,很好。”他连忙摆头,“要是你也有什么办法把我那个老掉了牙的脑袋也整理整理就好啦……”

她不会再惊慌了。他看不见。他当然看不见。他在房间里不是更好吗?谁也不会疑心她就在他的鼻子底下偷东西。她打扫那些搬空的地方,然后把那本“Sarsa to parilla”开头的百科全书搬到那个放其他百科全书的架子上去。在她拿出那本书的架子上,她开始把别的书一本本搬出来,小心翼翼擦干净每本书的后面,还 擦了书橱里边有灰色污点的底板。每擦一本书,她的希望就起伏一次,一次一次越起伏越失望。到最后,她明白她对阿格尼斯 说的谎全都成为了事实。那里再也没有什么钱了。

恐惧和期望在她的胃里凝结成了一团。她直想吐。伦道夫先生却无比快活地喋喋不休。她似乎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听见他那又高又尖的嗓子里发出了欣喜若狂的声音。她想把一本书朝那声音扔去——她想踢翻那把梯子——把椅子“哗”一下砸出窗子去——最后再尖叫几声,出一出遭到挫败的怨气。

不过,她当然没有那么干。她默默地把火气冷却下来,包裹起来,叠起梯子,把它送到了地下室。

“你要走了吗,基里小姐?”她在楼梯上上上下下,最后走出了那幢房子。伦道夫先生的声音一直在她的身后响个不停。“谢谢你,谢谢你。下回再来看看我,好不好?我一定告诉屈洛特太太,你一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帮手。”

她不想回答他。他怎么想,跟她没有关系。他对她已经没有用啦。三十九块臭美元。

她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从床底下抽出那只棕色的包,把里边的东西取出来放好,然后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来,躺在床上,垫上数学书,写了一封信:

寄自马里兰州汤普森林园

阿斯 本大街1408号

亲爱的考托内·露丝福特·霍布金斯 :

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我很抱歉为了我的问题要来打扰你,但是因为你是我真正的母亲,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你女儿的处境。

现在情况令人失望到了极点,要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来打扰你。那个养母是一个宗教狂。除此之外,她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她的房子非常脏,还 结交了一些怪里怪气的朋友。

她开始写上去的是“一些有色人种”,但是后来擦掉了,因为她不知道考托内会有什么反应。

这里还 有一个男孩,他可能智力迟钝。他们要我做的大部分工作就是照顾那个孩子(就是那个智力迟钝的孩子)。这个工作非常困难,会影响到我的学习。

为了买车票到加利福尼亚,我积蓄了三十九美元,不够的车票钱请你在方便的时候尽早寄来。

她起先写“爱你的”后来又改成了:

你真诚的女儿

加拉屈里尔·霍布金斯

又及:我非常聪明,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因此我决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又及:我已经打听了到旧金山的长途汽车票价。

单程票确切的价钱应该是一百三十六点六美元。我会找到一个工作,尽快把钱还 给你的。

她在楼梯上面听到屈洛特走进楼下的浴室,才偷偷地走进厨房,在厨房的抽屉里偷了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趁怒气还 没有冷却下来,奔到街口把那封信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