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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害怕暴风雨

保罗和莫琳感觉开心了许多,就跟大群的人们一起去看“黑彗星”。“黑彗星”五岁了,其中有三年都被人从大陆上的波科莫可市那边运过来,在卖马的前夜为观众表演赛马,三年它都跑赢了。其中两次领先了几个马身,一次只是以毫厘之差险胜,但它总是能跑赢。

这天晚上也根本没有什么不同。“黑彗星”信心十足地跳跃着走到起跑处,它的骑师也是信心十足。他们都显得对另外两匹马滑稽的动作感到厌烦。其中一匹叫“补丁”的毛色鲜亮的黑白两色野马,它前蹄腾空,后腿跳来跳去,冲过起跑线,不得不一次次把它拉回去。另外一匹参赛马是“露西·李”,是匹紧张的小母马。

“黑彗星”头一仰,向那两匹马发出一声高亢的欢叫,似乎是说:“你们这是在浪费时间。”

它们的确是!从一开始,“黑彗星”就赢定了,一起跑,它就冲到了前面,并一直保持到最后。

莫琳用拳头砸着栏杆。“加油,‘补丁’!加油,‘露西·李’!别让‘黑彗星’每次都赢!”

“明年‘幻影’会参加!”保罗一再说,“明年有‘幻影’。”

正当‘黑彗星’跑过终点线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就在这时,保罗感觉有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是毕比爷爷。他的脸上沾了灰尘,他干净的蓝色衬衫也给撕得一条条的。

“不再是看样子有暴风了,”他迎着越来越强的风喊道,“已经来了!保罗,你留下来帮助消防队长。莫琳,你跟我回家。”

“还 有,保罗!要是暴风雨太厉害,”他扭头喊道,“你去我们的卡车里面躲一躲。就停在马驹栏旁边。”

场地上立刻变得嘈杂、混乱。风呼呼地吹着,吹到帐篷的门帘上,把门帘吹得像鞭子抽打一样啪啪作响。白色的节目单盘旋着飞上天空,被风一会儿吹向这边,一会儿吹向那边。累坏也吓坏了的小孩子们哭着被领回家去了。天空中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围栏里的马驹尖声嘶鸣,公马则发出吼声。

保罗吃力地往马栏那边走去,一边还 要躲开人们,躲开风吹到他脸上的纸片。他几乎看不清脚下,一串串彩色灯泡来回摇晃,投下怪异的影子。

最后他遇到了消防队长,他在挥舞着拐杖,大声发号施令:“丹,你做这个!乔,你做那个!保罗……”

保罗竖起耳朵来听,可是天空似乎突然裂开了个口子,倾盆大雨落了下来。摇晃的电灯灭了,让整个岛陷入一片黑暗。

“大家都回家吧!”队长喊道,“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一道闪电照出他在一瘸一拐地走向他的汽车。

保罗没有跟着他走,雨点猛烈地打在他身上,感觉又冷又疼,似乎是在经历枪击。“迷雾”怎么能受得了?“它那么小,”他想,“肯定害怕暴风雨。我知道我要怎么做了!我要抱它去卡车那边避雨,直到暴风雨过去。”

他为这个决定而感到温暖,他跑着经过马驹栏,继续往大围栏那边跑。天空中的闪电咝咝作响,向大地投下一片怪异的白色。闪电照亮了那些野马,它们分成了四群。保罗的眼神看过一群马后,又迅速转向另一群马,想找到“花衣吹笛手”的那一群,可是黑暗又笼罩了一切。他屏息等待下一次闪电。闪电来了,照出那匹公马的偏淡黄色的白色马鬃。

很快,保罗爬过围栏。他又等待,他的眼睛盯着“花衣吹笛手”的那群马挤在一起站立的地方。他一只手扶着围栏,另一只手在眼睛上方遮挡雨水。他能像白天一样清清楚楚看到“花衣吹笛手”一家,可是“幻影”和“迷雾”不在里面!它们不在了!是哪匹公马把它们偷走了!他的脑子里掠过这个想法。

他打着寒战,浑身湿透,从一群马跑到另外一群马那里。他绊到了树桩,脸朝下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摔了满嘴的沙子和泥巴。他不辨方向地走着,摸索着草丛里的每根树桩,每块倒下来的木头;但是在大围栏里,到处都找不到那匹小小的马驹,还 有它的妈妈。

他跑起来,滑倒,再爬起来,总算到了运马的卡车那儿。那些卡车多数是空的,等着明天卖马。有几辆车里面装着一两匹马驹——大个儿的马驹,体型大,皮毛蓬松。

为了“幻影”和“迷雾”,保罗担心极了,他去毕比爷爷的卡车上躲雨,想去弄明白它们有可能去了哪儿。“幻影”有可能跃过了围栏吗?“迷雾”有可能从下面滚出去了吗?他突然停了下来,在那里,在卡车车厢里,一块防水油布下面,他觉得很像是看到有东西轻微地动了动。他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担心。他祈祷是那匹母马跟它的马驹,结果却只是几袋饲料而已。他迫切需要有一道闪电,真的很快就来了,卡车里面一片黄色光亮。那一瞬间,保罗看到了“幻影”和“迷雾”,在一个角落,它们低着头,像是学校里挨罚的孩子。

保罗快乐地把头往后一仰,让雨水打在脸上。原来就是因为这个,爷爷的衬衫烂了,还 弄了他一脸灰!在暴风雨来临前,爷爷把它们牵到这里避雨。

保罗打开驾驶室的门,有点希望爷爷在那里。车里面空空的,除了座位上放着的爷爷的旧防雨夹克和重重的烟草味。他扯掉自己的湿衬衫和粗斜纹裤子,穿上那件暖和的上衣时,牙齿碰得咯咯响。那件衣服长得几乎盖住了他的内裤。他跑到卡车的后挡板那里,蹬在备用轮胎上好让自己站稳。慢慢地,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后挡板,爬进了车厢,几乎不敢呼吸。

暴风雨掩盖了他有可能弄出来的任何声音,但“幻影”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它对着“迷雾”响亮地叫了一声,让“迷雾”也感染了它的恐惧,保罗能听到它的蹄子轻轻敲击的声音。

保罗紧紧地靠着卡车上的桩杆,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幻影”要么会向他冲来,要么会离他尽量远。他等待着,一秒一秒数着。他能听到雨点噼噼啪啪打在防水油布上,顺着卡车的侧面流下来,他能闻到长有皮毛的躯体散发出的热气,他能闻到大海的味道。偶尔电光一闪,他看到“幻影”紫铜色带白色的尾巴在紧张地扫过“迷雾”的身体。保罗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幻影”不会冲向他。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只知道过了一会儿,“幻影”不再防备他,它好像会一次打盹几秒钟,似乎它觉得他是一样的,似乎它和它的马驹与这个颤抖的、身上湿漉漉的男孩是遇到暴风雨的同类动物,情形所迫,无处可去,一起无处可去。

一起!这个词像号角一样,响在保罗心里。时间静止了,只有风、雨和三只动物在一起!一起!

保罗极想伸手先摸一摸皮毛蓬松的,然后再摸摸丝绸般光滑的,他一下子把手伸进爷爷的口袋,来制止这种冲动。他的手指摸到了一块硬硬的、略微发黏的东西。他捏一捏,感觉到有几根干梗,然后是纸一样薄的叶子紧紧压在一起,是一段嚼烟!他很快把它掏出口袋。那种糖蜜的香甜味道充满了他的鼻孔,他深深地闻了很久,突然有了个主意。糖蜜!糖蜜!马有多喜欢啊!他经常看到爷爷给“白玉眼”切一小块。他手指颤抖着掰下挺大的一块,放在手里摊开伸出去。

他伸着胳膊等了很久。等到受不了时,他坐到卡车又凉 又湿的车厢地板上,手仍伸向“幻影”。

他一动不动地等着。

他听到海湾里的风暴钟在响,也听着他周围杂乱的哗哗雨声,感觉到有一道道汗水的小溪顺着脊背往下流。他感觉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他的胳膊感觉麻木,接着开始感觉刺痛,好像有几百根炽热的针在刺他。他的头感到眩晕,因为睡眠不够而疼起来。

正当他的手要垂下来时,他听到缓慢的马蹄声,一次一只地在卡车地板上响起。迈前一步,然后是长时间的停顿,然后又是一步,又是一步。他的手上已感觉到呼吸,这时触毛带来的兴奋感沿着胳膊往上传,很快传遍他的全身。一个软绵绵的嘴巴在舔他的掌心,那块嚼烟不在了!一匹马从他手里舔走了,而这匹马野得弄翻过一条船,野得有两年时间,谁都捉不住它。一匹野马正在他的手里吃东西!他吃惊地扭动了一下手指,一点都不感到麻木,甚至也不再颤抖了!只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狂喜,感觉为了这一刻,生命里的一切都值了。捉马,发现“迷雾”,游过海峡——那些事情,全都融入了这一刻。

时间过得飞快,暴风雨停了。保罗能听到“幻影”在嚼那块烟草。他想让自己醒着来享受这种愉快而让人安心的声音,可是他的眼睛垂了下来,呼吸平稳了,他酣睡起来,“幻影”好奇地把他从头闻到脚时,他也不知道。后来“幻影”也开始打盹。

最后,“迷雾”精疲力竭地躺下了,它把头放在保罗的大腿上,不是因为它想要让人来安慰它,而是因为辛苦地被追赶和游泳而累了。对它来说,卡车的车厢地板和一个男孩的大腿都一样,只要它的妈妈在旁边。

到了黎明,毕比爷爷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