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让你烦恼的事?”我向艾德孟多伯伯提出问题之后,他很认真地思考。
“是的,伯伯。我怕我们搬家的时候,路西拿诺不跟我们一起走。”
“你觉得那只蝙蝠很喜欢你吗?”
“它当然喜欢我啊。”
“打从心底喜欢?”
“我很肯定。”
“那么你就可以确定它也会去啦。可能要过一段时间它才会出现,但是总有一天它会找到你们的。”
“我已经告诉它我们要搬到那条街,几号门牌了。”
“那就更容易找了。如果它有别的要事缠身,也会派个兄弟或亲戚代替它过去看你——你可能还认不出它们是分身呢。”
但我还是没办法放心。就算我给了它街道名称和门牌号码,路西安诺不认识字的话又有什么用?也许它可以问小鸟、螳螂或蝴蝶。
“别担心,泽泽。蝙蝠是很有方向感的。”
“它们有什么,伯伯?”
他向我解释什么是“方向感”,让我更加佩服他的智慧。
问题解决了。我跑去街上告诉所有人我们要搬家的消息。大多数人听都很开心地说:“你们要搬家啦,泽泽?好极了!”“太棒了!”“真是松了口气啊!”……
唯一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之情的,只有黑人比利金欧。
“搬到那边不过就是另一条街,离这里很近嘛。那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
“什么时候?”
“明早八点,在班古赌场的大门口。听说有一大卡车的玩具。你要去吗?”
“我要去。我会带路易去。你觉得我还能拿到东西吗?”
“当然,像你这样的小讨厌还用说吗?难道你以为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吗?”
他靠近我,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小。比我原本以为的还要小。
“要想抢到东西的话……我现在有其他事情要做。明天在那边见咯。”
我回到家里缠着葛罗莉亚。
“怎么啦,小子?”
“明天有一辆卡车要从城里过来,载满了玩具,你可以带我们去。”
“喔,泽泽,我有太多事情要做。我要烫衣服、帮忙贾蒂拉打包准备搬家的事,还得一边看着炉上的平底锅。”
“有一群军校生要从城里过来喔。”
葛罗莉亚有一本相薄专门贴她收集来的鲁道夫?范伦铁诺(她都叫他鲁迪)的照片。她对军校生也很疯狂。
“你什么时候在早上八点看过军校生了?你以为我是笨蛋啊,小男生?去玩去,泽泽。”
但是我不肯走。
“你知道吗,葛罗莉亚,这不是为了我。我答应过路易会带他去的。他还这么小,像他这种年纪的小孩,心里想的只有圣诞节。”
“泽泽,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去了。路易的事你只是说说而已,你才是那个最想去的人。你一生中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过圣诞节啊……”
“如果我死了呢?说不定今年圣诞节我会两手空空地死掉……”
“你不会那么快死的,小老头。你会活得比艾德孟多伯伯或贝耐狄托先生还要长两倍。好了,说得够多了,出去玩吧。”
但我还是不走。我赖在那儿,所以她老是会不经意地看到我。她走道橱柜去拿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看到我坐在摇椅上,用眼神恳求她。这种眼神对她很有效。她去洗衣槽提水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她;她到卧房收拾衣服去洗的时候,我就趴在床上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她。
最后她投降了。
“够了,泽泽。我已经说过,不去就是不去。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了,去玩你的吧。”
我还是不走。我是说,我本来不打算走,但是葛罗莉亚抓住我,把我抱到门外,放在院子里。然后她进到屋子里,把厨房和客厅的门关上。我没有放弃,我坐在她经过的每一扇窗户前。现在她开始擦拭家具上的灰尘,铺床折棉被。她看到我凝视着她,就把卧房那扇窗户关上。最后整栋房子门窗紧闭,这样就看不到我了。
“你这个肮脏下流的东西!死老太婆!我希望你永远也嫁不了军校生!你最好嫁给大头兵,那种连擦靴子的破布都没有的低级兵!”
我发现自己只是在浪费时间,于是气冲冲地离开家,再度回到街头世界。
我看到纳丁欧在玩什么东西。他蹲在地上,对周遭的事物浑然不觉。我走近一看,他用火柴盒做了一辆小车,绑在一只甲虫身上。那是我看过最大的一只虫子。
“好棒的!”
“很大被,对不对?”
“要交换吗?”
“换什么?”
“如果你想要小照片的话……”
“几张?”
“两张。”
“别傻了。这么大只的虫,你只拿两张电影明星的小照片就想换?”
“像这样的虫子,艾德孟多伯伯家的水沟有一大堆。”
“三张我才肯换。”
“我可以给你三张,但你不能选。”
“不行。我至少要选两张。”
“好吧。”
我给他一张劳拉?拉普兰特的照片,因为我还有很多张一样的。然后他选了一张虎特?吉伯森和一张派西?茹丝米乐的照片。我拿起甲虫放进口袋里离开。
“快点,路易。葛罗莉亚去买面包,贾蒂拉正坐在摇椅上看报纸。”
我们偷偷溜下楼,我带他去上厕所。
“多尿一点,因为白天没办法在街上尿尿。”
然后我在澡盆里帮他洗脸,也洗了自己和脸,我们又回到卧房。
我尽可能不弄出声音地帮他穿衣服,再帮他穿鞋。袜子这种东西真是麻烦,老是卡在半路。我扣上他的蓝外套,找来了梳子,但是他的头发乱翘,不肯乖乖听话,我得想个办法才行。到处都找不到可用的东西,没有发油,也没有顺发露。我到厨房用指尖挖了点猪油回来,在手心揉搓之后闻了闻。
“一点也不臭。”
我把猪油抹在路易的头发上,开始梳理,然后他就有了个漂漂亮亮的头,细细卷卷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肩上扛了只小羊的圣约翰。
“现在你在这边站好,才不会把身上弄脏弄乱。我要换衣服了。”
穿上裤子和小小的白衬衫后,我看着我的小弟。
他真是漂亮啊!整个班古没有比他更漂亮的了。
我穿上网球鞋,这双鞋要穿到明年我上学为止。我一直看着路易。
这么漂亮、干净的小男生,让人觉得圣婴长大一点就会是这个模样。我敢打赌,只要人们看到他,一定会给他各式各样的礼物……
葛罗莉亚回来了。我把面包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有买面包的日子,就可以听到纸袋发出的沙沙声。
我们手牵手走出去,定定地站在她面前。
“他很漂亮吧,葛罗莉亚?我替他打理好了。”
葛罗莉亚没有生气,而是靠在门边抬头往上看。她低下头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也很漂亮啊!喔,泽泽!……”
她跪下来,把我的头拥入怀中。
“上帝啊!为什么生命要对我如此严苛……”
她平静下来之后,帮我们理好衣服。
“我跟你说过我不能带你去。真的没办法,泽泽。我有太多事要做了。我们还是先喝点咖啡,我一边想想办法。就算我想去,现在也没有时间准备了。”
她拿出我和路易的咖啡杯,切了面包。她一直看着我们,好像快要哭出来。
“你们这么拼命,只为了拿到一些廉价的玩具。他们不可能发给穷人什么很好东西——人实在太多了。”
她顿了一下,继续接着说:“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我没办法阻止你们去……但是,天哪,你们还这么小!”
“我会好好照顾路易。我会一直牵着他不放开的,葛罗莉亚。我们甚至不必穿越里约——圣保罗公园。”
“就算这样,还是很危险。”
“不会危险的。而且我有方向感喔。”
“好啦,这是谁教你的?”她在伤感中笑了起来。
“艾德孟多伯伯。他说路西安诺有方向感;如果比我还小的路西安诺都有方向感的话,那我的方向感一定更强咯……”
“我和贾蒂拉说说看。”
“不用浪费时间了啦!她会让我们去的。贾蒂拉总是一天到晚看小说、想男朋友。她根本不在乎。”
“这样吧,喝完咖啡,我们一起到前门去。如果有认识的人经过,刚好往同一个方向走,我就拜托他们带你去。”
在我看来,就连吃面包也是在浪费时间。我们走到了前门。
没有人路过,只有时间悄悄溜走。但是最后终于有人来了;邮差派夏先生。他脱下帽子向葛罗莉亚致意,答应陪着我们去。
葛罗莉亚吻了我和路易,微微笑着问我:“那个大头兵和靴子的事你怎么说?”
“那是骗你的啦!我不是故意的。你会嫁给一个空军少将,肩膀上有很多星星的那种。”
“你为什么不和托托卡一起去?”
“托托卡说他不往那边走。而且他不想自找麻烦。”
我们出发了。派夏先生让我们走在前面,自己挨家挨户送信,然后加快脚步赶上我们。这样的过程一再重复。等我们走到里约——圣保罗公园时,他笑着对我说:“小朋友,我在赶时间,你们拖累我了喔。现在你们自己往前走吧,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他很快地走开,腋下夹着装满信和报纸的邮包。
我感到一阵厌恶。
“卑鄙小人!你答应葛罗莉亚会带我们去的,结果把两个小孩丢在路边!”
我用力地握紧了路易的小手,继续往前走。他开始觉得累了,放慢了脚步。
“加油,路易,快到了。他们有好多玩具哦。”
他稍微加快了脚步,然后又慢了下来。
“泽泽,我累了。”
“我可以抱你走一下,如果你想要的话。”
他伸出双臂,我抱着他走一下。哇!他重得像铅块一样。等我们走到进步街时,我已经气喘如牛了。
“现在你下来走一下吧。”
教堂的钟敲了八点。
“怎么办?我们应该在七点半到那边的。”没关系,会有玩具剩下来的。他们有满满一卡车呢。
“泽泽,我脚痛。”
“我帮你把鞋带放松一点,就不会痛了。”我弯下身。
我们越走越慢,感觉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市场那边。我们得先经过小学,在班古赌场街右转。最糟的是,时间正在飞逝。
就在我们快要累死的时候,终于走到了!但是附近没有任何人。一开始我以为他们还没有送出任何玩具,但看起来应该是有的,因为包装纸丢得街上到处都是,把沙地点缀得五彩缤纷。
我开始担心了。
我们走到前头,门房柯奇诺先生正在关赌场的大门。
“柯奇诺先生,全都结束了吗?”我问。
“全都结束了,泽泽,你太晚来了。简直是场暴动啊。”
他关上半边的门,和蔼地笑着说:“没有东西剩下来咯。连我侄子都没份。”
他把另一扇门也关上,走到街上来。
“明年你们两个要早点来喔,小懒虫。”
“没关系。”
其实有关系。我好难过、好失望,宁愿马上死掉也不愿意遇到这种事。
“坐下来吧。我们需要休息一下。”
“我渴了,泽泽。”
“等会儿经过罗森堡先生家的时候,可以要一杯水喝。我们两个喝一杯应该就够了。”
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悲剧发生了。他看着我不说话,嘴巴嘟了起来,泪水在眼中打转。
“没关系的,路易。你知道我的小马‘月光’吧?我叫托托卡换根竿子,把‘月光’当作圣诞老人送给你的礼物。”
他用力吸吸鼻子。
“不要,别这样嘛。你是国王耶。爸爸说,他给你取了路易这个教名,因为这是国王的名字喔。你知道,国王是不会在街上当着大家的面哭的。”
我把他的头拥入怀中靠紧我胸口,抚摩着他的卷发。
“等我长大,我要买一辆漂亮的汽车,像麦纽?瓦拉达赫先生那种车——就是那个葡萄牙人的车子,你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在车站对着曼哥拉迪巴号挥手的时候,那辆车子有经过……恩,我以后要买一辆漂亮的车子,里面装满了礼物,全都是给你的喔。现在不要哭了,因为国王是不哭的。”
我心痛无比,胸口感觉快要炸开了。
“我发誓我一定会买的。就算是用偷用抢的都要买。”
这句话不是脑袋里的那只小鸟说的,一定是我的心自己说出来的。
只能这样了。为什么圣婴不喜欢我?他甚至连马槽里的母牛和小驴都喜欢,但是他不喜欢我。他对我生气,因为我是魔鬼的教子。他对我生气,因为我没办法拿到礼物给弟弟。不该让路易失望的——因为他是个天使,天堂里的小天使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然后,我很没用地哭了起来。
“泽泽,你哭了……”
“没什么。我不像你是国王,我只是个没有用的东西。我是个坏男生,很坏的男生……就是这样。”
“托托卡,你有去新家吗?”
“没。你有去啊?”
“只要有空我就去。”
“为什么?”
“我想去看看米奇欧好不好。”
“‘米奇欧’是个什么鬼?”
“他是我的甜橙树。”
“你倒是帮他找了个好名字嘛。你找东西一向很行。”
他哈哈大笑,继续削木头做“月光”的新身体。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一点也没有长高。”
“如果你老是瞪着他看,他是不会长高的。他有没有越长越漂亮呢?你想要把竿子弄成这样对不对?”
“对。托托卡,你什么都会做耶!你会做鸟笼、鸡舍、鸟舍、篱笆、大门……”
“那是因为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天生注定要做打领结的诗人,但是如果你想的话,一定学得会。”
“不对,一个人要有‘才气’才能当诗人。”
他顿了一下,看着我,对这个铁定又是艾德孟多伯伯教我的新词不知该大笑还是愁眉头。
厨房里,姥姥正把面包浸泡在红酒中做法国土司,那时我们的圣诞晚餐——唯一的一道菜色。
“有人连法国土司都没得吃呢。艾德孟多伯伯给我们钱买酒还有水果做明天的午餐。”
托托卡无条件帮我重新打理“月光”,因为他知道在班古赌场发生的事。这样路易至少可以得到一样礼物;虽然是旧的、用过的东西,但是非常美丽,是我珍爱的宝贝。
“托托卡。”
“什么?”
“你觉得圣诞老人根本不会给我们礼物吗?”
“我不这样觉得。”
“我认真地问你喔,你觉得我真的像他们大家说的那么坏、那么讨人厌吗?”
“我认真地回答你:不是。只是你刚好有魔鬼的天分而已。”
“我好希望圣诞节不是那样悲惨。我希望在我死之前能够有一次,为我降临的是圣婴而不是小恶魔。”
“谁知道呢,说不定明年……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学你什么?”
“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就算是圣婴,因为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好;不像神父说的那么好,也不像天主教教义问答中说的那么好。”
他停了下来,犹豫着该不该把他心里想的其他话全部讲出来。
“所以呢?”
“这样吧,如果说你很调皮,不该得到任何礼物,那路易呢?”
“他是个天使。”
“那葛罗莉亚呢?”
“她也是天使。”
“那我呢?”
“呃,你有时候……你会拿我的东西,但是你还是对我很好。”
“那拉拉呢?”
“她打人很用力,但是她是好人。以后她会帮我做领结。”
“那贾蒂拉呢?”
“贾蒂拉还好啦,但是她也不坏。”
“那妈妈呢?”
“妈妈很好很好。她打我也是不得已的。”
“那爸爸?”
“啊!我不知道耶。他从来没有遇过什么好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家里唯一的坏小孩。”
“所以我们家所有人都是好人。那为什么圣婴要对我们不好?你去福哈博医生家,看看他们的餐桌有多大,上面摆满了食物。还有维拉伯伯家也是。啊达卡度鲁兹家更不用说了……”
我发现托托卡快要哭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相信当初圣婴出生在贫穷人的家里,只是为了要卖弄,在他眼里只有有钱人才重要……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我刚刚这样讲可能已经犯下重罪。”
他沮丧到连话都不想再说了。他盯着手上正在磨的木马身体,眼睛抬都不肯抬一下。
圣诞夜晚餐一片愁云惨雾,我不愿意再回想。所有人沉默地吃着,爸爸只尝了点法国土司。他不想刮胡子,也不想做任何事。他们甚至没有去参加午夜弥撒。最让人难过的是,晚餐桌上没有人开口说话。感觉比较像是为圣婴守灵,而不是庆生。
爸爸拿起帽子走了出去。他们出门的时候穿着凉鞋,没有说再见,也没有祝福任何人圣诞快乐。姥姥掏出手帕擦眼睛,叫艾德孟多伯伯带她回家。艾德孟多伯伯在我手里放了一个五百里斯的硬币,在托托卡手里也放了一个。也许他本来想给更多的,但是他没有钱。也许他不想给我们,而是想要给他在城里的孩子。我抱了他一下。这可能是圣诞夜唯一的一个拥抱。没有人拥抱,没有人想说什么祝福的话。
妈妈回她的房间去了,我相信她在偷偷地哭。每个人都想哭。拉拉送艾德孟多伯伯和姥姥到大门口,他们很慢、很慢地离开了。拉拉说:“他们好象活得太久,老到厌倦了每一件事。”
教堂的钟声让圣诞夜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却让我们更加感伤。硕大的烟火在空中绽放,这些人正向上帝表示他们的欣喜之情。
我们回到屋里的时候,葛罗莉亚和贾蒂拉正在洗碗盘,葛罗莉亚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大哭过一场。
她强自镇定,对我和托托卡说:“小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说完之后她看着我们。她知道在这一刻,这里没有任何小孩。每个人都是大人,悲伤的大人,一点一点消化着同样的悲伤。
也许是因为灯笼昏暗的灯光让大家看起来很悲伤——也许吧。
快乐是我的小国王的,他嘴里含着一根手指睡着了。我把小马放在他身边,忍不住用手轻柔地梳着他的头发。我的声音像条河,满载着无尽的温柔。
“我的小宝贝。”
等到整间屋子息了灯,我悄悄地问:“法国土司很好吃,对吧,托托卡?”
“我不知道。我没吃。”
“为什么?”
“我喉咙里有东西噎着,什么也吃不下去。睡吧,睡觉可以让你忘了一切。”
我爬起来,在床上发出一阵声响。
“你要去哪儿,泽泽?”
“我要把我的网球鞋放到门外头。”
“不要,别把鞋子放外面。最好不要。”
“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你知道的,托托卡,我想要礼物,一样礼物也好。我想要一个新的东西,特别是为我准备的东西……”
他转向另一边,把头埋到枕头下。
我一起床,就叫醒托托卡。
“我们去外头看看,我说会有东西。”
“我不想去。”
“但是我要去。”
我打开卧室的门,网球鞋是空的。托托卡揉着眼睛走过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
愤恨、讨厌、悲伤——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从我心底浮起。“有个穷爸爸真惨!”我克制不住自己。
我的眼光从网球鞋移开,移到一双停在我面前的凉鞋上。爸爸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他的眼睛因为悲伤而显得巨大空洞,好像可以吞下班古电影院的整个屏幕似的。他眼神中的悲痛如此强烈,我知道他就算想哭因为哭不出来。他站在那儿瞪着我们看了一分钟,这一分钟仿佛永无止尽。然后他沉默地走过我们身边。我们吓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从衣橱里拿出帽子,又走到街上去了。这时托托卡才碰了碰我的手臂。
“你真坏,泽泽。像圣经里的蛇一样坏。这就是为什么……”
他停了下来,神情很痛苦。
“我没看到他在那儿。”
“小坏蛋。没良心。你知道爸爸已经失业很久了,所以我昨天晚上吃不下饭,直盯着他的脸。有一天你也会当爸爸,你就知道这种话有多伤人了。”
“但是我没有看到他啊,托托卡,我真的没有看到……”我忍不住哭了。
“走开!你不配得到任何东西。滚远一点!”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想跑到街上,抱着爸爸的腿痛哭,告诉他我真的很坏,一定是魔鬼的教子。我回到房里在床上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空空的网球鞋还在原来的地方。空空的,就像我狂跳不已的心。
“上帝啊,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呢?而且是在今天。为什么在这个大家都已经这么悲伤的时刻,我还要更惹人讨厌呢?午餐的时候我要怎么面对爸爸呢?我一定没办法咽下水果色拉的。”
还有他那双眼睛,大得像电影屏幕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不放。我闭上双眼,还是看到那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的脚跟踢到了擦鞋箱,于是我想到了一个点子。或许这样爸爸就会原谅我所有的恶行了。
我打开托托卡的鞋箱,借了一罐黑色的鞋油,因为的快用完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偷偷跑到街上,毫不在意小鞋箱的重量。我感觉好像踩在他的眼神中,在他的眼神中感到痛楚。
现在还很早,人们一定还在睡觉,因为昨晚吃圣诞大餐又参加弥撒,玩得很晚。街上都是小孩,在炫耀和比较他们的新玩具,让我更加沮丧。他们都是好小孩。他们没有人会像我做出这种事。
我在“悲惨与饥饿”酒吧附近停下来,希望能找到顾客。酒吧连今天也开门做生意,会得到这样的呢称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人们穿着睡衣走进去,脚上是室内拖鞋或凉鞋——没有人穿需要擦拭的鞋子。
我没有吃早餐,但是不觉得饿。我的痛苦比饥饿更强烈。我走到进步街,绕着市场走,停在罗森保先生的面包店前面,坐在人行道上。没有人走过来。
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我没赚到半毛钱。但是我必须赚到钱,一定要。气温开始上升,鞋箱的带子弄得我肩膀好痛,只好不停地变换姿势。渴了就到市场的水龙头那儿喝水。
我坐在公立小学大门前的台阶上,我很快就要进入这所学校了。我把鞋箱放在地上,觉得灰心极了。我的头垂在膝上,像个呆坐在那儿的塑料娃娃,万念俱灰。然后我把脸埋在膝盖之间,用手臂抱住头。我还是死了算了,总比没有达成目的就回家好。
有只脚踢了踢我的鞋箱,一个我认得的亲切声音对我说:“嘿,擦鞋童,打瞌睡可是赚不到钱的喔。”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是赌场的门房柯奇诺先生。他把一只脚放到鞋箱上,我先用布擦拭,然后沾湿鞋子再揩干,最后小心翼翼地涂上鞋油。
“先生,请把裤管往上拉一点点。”
他照我的话做了。
“今天出来擦鞋啊,泽泽?”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需要工作。”
“你的圣诞节过得怎么样啊?”
“还好啦。”
我在鞋箱上敲了敲鞋刷,他换了只脚。我重复先前的过程,开始擦另一只鞋。弄完之后,我又敲了敲鞋箱,他便把脚放下来。
“多少钱,泽泽?”
“两百里斯。”
“为什么只要两百里斯?大家都收四百耶。”
“等我成为真正厉害的擦鞋童才能收这么多。现在还不行。”
他拿出五百里斯给我。
“你要不要等一下再给我?我还没拿到钱可以找。”
“零钱留着算是圣诞礼物吧。再会咯。”
“圣诞快乐,柯奇诺先生。”
也许他来擦鞋,是为了弥补三天前发生的事。
口袋里的钱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但没有持续很久。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人们在街上漫步——但是没有客人上门。没有人愿意花一个多索擦拭鞋上的灰尘。
我在里约——圣保罗公路上的一家邮局周围徘徊,不时用我薄弱的声音呼喊:“擦鞋吗,先生?”
“擦鞋吗,大人?擦个鞋帮穷人过节吧!”
一辆有钱人的车在附近停下来。
我把握这个机会叫卖,虽然心中不抱任何希望:“帮个忙吧,大夫。就当作帮穷人过节吧!”
穿着漂亮衣裳的女士和后坐的小孩一直看着我,女士被打动了。
“真可怜。年纪这么小又这么穷苦。给他一点钱吧,亚特。”
“不过是个小混混,而且是最恶劣的那一种,利用自己的小个子和节日骗取同情。”那男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
“不管怎么说,我要给他一点东西。过来这儿,小朋友。”
她打开钱包,把手伸出窗外。
“不用了,谢谢您,夫人。我不是骗子,我只是必须在圣诞节工作赚钱。
我搬起鞋箱背上肩,慢慢地走开。今天我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发脾气。但是车门打开了,一个小男生跑向我。
“拿着吧。妈妈要我来告诉你,她不认为你是个骗子。”他放了五百里斯在我口袋,还来不及让我道谢就跑走了。我听到汽车开远的声音。
四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是一直看到爸爸的目光,直直穿透到我心里。
我开始往回走。十个多索并不够。不过,也许“悲惨与饥饿”会愿意降价卖给我,或让我赊账。
在一道围蓠的转角,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一只破旧的黑色长袜。我弯下腰捡起来,把长袜在手心里卷成一个小球。我把袜子放进鞋箱里,心想:“这个用来做蛇一定很棒。”
但我和自己奋战:“改天吧。无论如何今天不行。”
我来到了维拉伯家附近。这栋房子有个很大的庭院,地面是水泥铺的。塞金欧正骑着一台美丽的脚踏车绕来绕去,我把脸贴到围蓠的栅栏上看。
那时一台红色的脚踏车,上面有黄色和蓝色的条纹,金属部分闪闪发亮。塞金欧看到了我,就开始在我面前炫耀。他加速、急转弯,紧急刹车弄出尖锐的声音。然后靠近我。
“你喜欢吗?”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脚踏车。”
“到大门这边来,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塞金欧和托托卡一样大,念同一个年级。
我光着脚,觉得很尴尬,因为他穿着漆皮鞋、白袜,还有红色弹性吊袜带。鞋面亮晶晶的,映照出每一样东西,连爸爸的眼睛都在反光中看着我。我困难地吞了口口水。
“怎么啦,泽泽?你看起来怪怪的。”
“没事。靠近看更美呢。这是你的圣诞礼物吗?”
“是啊。”
他跳下脚踏车和我说话,并打开大门。
“我收到好多圣诞礼物。有一台手摇留声机、三套新衣服、一大迭故事书、大盒的彩色铅笔。各种纸牌,还有一架螺旋桨会转的飞机、两艘白色帆船……”
我低下头,想起了只爱有钱人的圣婴——托托卡说的没错。
“怎么了,泽泽?”
“没事。”
“那你……你有拿到很多礼物吗?”
我摇了摇头。
“没有?一样也没有吗?”
“今年我们家没有过圣诞节。爸爸还是没有工作。”
“不可能呀。你们连胡桃、榛子或酒都没有吗?”
“只有姥姥做的法国土司,还有咖啡。”
塞金欧陷入沉思。
“泽泽,如果我邀请你,你会接受吗?”
我可以想象他家会有什么好东西,但是就算我什么也没有吃,我还是不想去。
“我们进去屋里吧。家里有好多甜点,妈妈会帮你准备一大盘……”
我不想冒险。以前我有过很差的经验。我听到过不止一次:“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把这些街上的流浪儿带到家里来吗?”
“不用了,谢谢。”
“好吧,那我叫妈妈帮你包一袋坚果,让你带回去给小弟弟吃好吗?”
“不行,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
直到这时,塞金欧才注意到我的小鞋箱。
“但是圣诞节没有人要擦鞋啊。”
“我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只赚了十个多索,而且里面还有五个是人家施舍的。我还要再赚两个所索才够。”
“你要这些钱做什么呢,泽泽?”
“我不能说。但是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他露出笑容,想到一个好点子。
“你想帮我擦鞋吗?我可以给你十个多索。”
“这样不行啦,我不跟朋友收费的。”
“那如果我给你钱,也就是说,如果我借你两百里斯呢?”
“那我可以晚一点再还给你吗?”
“随你高兴。你可以以后再用弹珠还我。”
“好啊。”
他把手伸进口袋,给了我一个硬币。
“别担心,我有很多钱。我有个小扑满装满了钱呢。”
我用手指摩擦脚踏车的轮胎。
“它真的很漂亮。”
“等你长大学会骑车了,我就让你骑一圈,好吗?”
“好。”
我离开塞金欧家,用跑百米的速度冲向“悲惨与饥饿”,鞋箱晃得嘎嘎作响。
我像一阵旋风似地冲进去,怕店家已经打烊了。
“你们还有那种比较贵的香烟吗?”
他看到掌心里的钱,便拿出了两包烟让我看。
“这不是你要抽的吧,泽泽?”
后面有个声音说:“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小孩。”
他没转身,和对方争辩道:“那时因为你不认识他。这个小坏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要给我爸的。”
我把烟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感到无比的快乐。
“这一种还是那一种好?”
“买的人自己决定。”
“我一整天都在工作,好买下这个圣诞礼物送给爸爸。”
“真的吗,泽泽?他送给你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可怜。他还在失业中,你知道的。”
他深受感动,酒吧里没有人说话。
“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一个?”
“两个都可以。任何一个爸爸都会很高兴收到这种窝心的礼物。”
“那请帮我把这一个包起来。”
他把烟包起来,但是当他把包好的烟交给我时,神情有点怪怪的。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把钱递给他,露出了微笑。
“谢啦,泽泽。”
“祝你圣诞快乐。”
我又跑了起来,一路跑回家。
夜晚降临,厨房的灯笼是唯一的光线来源。大家都出去了,只有爸爸坐在餐桌前,呆呆地盯着墙壁。他的下巴托在掌心里,手肘靠在桌上。
“爸爸。”
“怎么啦,儿子?”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苦涩之情。
“你一整天跑哪儿去啦?”
我让他看鞋箱,然后把鞋箱放在地板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那一小包东西。
“你看,爸爸。我帮你买了个好东西。”
他笑了,他很清楚这个东西要多少钱。
“你这吗?这是最漂亮的一种。”
他打开包装嗅了嗅烟,带着微笑,但没有说话。
“抽一根吧,爸爸。”
我走到火炉边拿火柴。我划了一根火柴,凑到他嘴上的香烟前。
我往后退,站着看他吸第一口烟,有种感觉摄住了我。我把燃尽的火柴棒丢在地上,感觉一整天压迫着我的痛苦就要爆发,炸裂我的五脏六腑。
我看着爸爸,看到他的大胡子,看着他的眼睛。
我张口喊着:“爸爸……爸爸……”然后我的声音就淹没在泪水和呜咽中。
他张开双臂,温柔地搂搂我。
“别哭,我的儿子。如果你老是爱想东西,人生还有得你哭呢。”
“我不是故意的,爸爸……我不是故意要说……那种话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生气啊——因为事实上你是对的。”
他又抱了我一下。然后他抬起我的脸,用餐巾纸替我擦拭眼泪。
“这样好多了。”
我举起手抚摩他的脸。我的手指轻轻按住他的眼睛上,想把眼睛推回去。如果不这样做,只怕这一双眼睛会一辈子跟着我。
“让我抽完这根烟吧。”
我用因为哭泣而哽咽的声音,抽抽答答地说:“你知道,爸爸,如果你想打我,我再也不会抱怨了……你真的可以打我……”
“好啦,好啦,泽泽。”
他把我放下,让我坐在地板上继续缀泣。他从餐橱里拿出一盘食物。
“葛罗莉亚帮你留了一些水果色拉。”
我吃不下。他坐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
“这件事结束了,对吧,儿子?”
我点点头,但是一开始吞下去的几口食物还是有点咸咸的味道。后来我又哭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