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礼拜以后我才完全康复。我无精打采的;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精神上的打击。家里的人变得对我很好,好到让我有点疑神疑鬼的,但是总是感觉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让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也许是对人的信任吧。我不再相信人性本善。
我变得很安静,什么也不感兴趣,大半时间都坐在米奇欧身旁冷眼看人生,对一切漠不关心。我不和米奇欧说话,也不听他说话,大半时间只是温柔地看着小弟在我身边整天上下滑动那一百辆扣子缆车,因为我你他这么小的时候也喜欢这种游戏。
葛罗莉亚对我的沉默感到担心,她把我收集的照片和装弹珠的袋子拿来放在我身边,有时间我连碰都不碰。我不想去看电影,也不想出去擦鞋。事实上,痛苦仍不断在我心里扩散,就像一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痛打的小动物……
葛罗莉亚问起我的幻想世界。
“已经不在了。走得好远好远……”
没错,佛莱德?汤普逊和其他朋友都已经离开我而去。
葛罗莉亚没有发现我的内心革命。我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要看别的电影,再也不看西部牛仔片或是印第安人那一类的东西。我要看浪漫爱情片,那种有很多亲吻、拥抱的电影,每个人都深爱对方。我唯一的用处就是挨打,但至少我可以看其他人相爱。
我可以回学校上学的日子终于到了。我走出家门,但是没有往学校去。我知道葡仔在“我们的”车子里等我等了一个礼拜,他一定很担心我怎么不见了。就算他知道我生病了,也没办法来看我。我们约定过,要以生命保护两个人的秘密。除了上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友谊。
我走到车站前的糖果店,那辆美丽的大车停在那儿。欢乐绽放出第一线光芒,我的心迫不及待飞驰向我的想望。我真的可以见到我的朋友了。
就在这一刻,车站入口响起悠扬的笛声,把我吓了一跳。曼哥拉迪巴号——凶猛骄傲的铁路之王——正奔驰而过,车厢神气地摇晃着。乘客靠在小小的窗口往外望,每个旅行的人都很快乐。我小的时候喜欢看着曼哥拉迪巴开过,不停向它挥手道别,直到火车消失在铁路的尽头。现在换成路易去挥手了。
我在糖果店的桌椅间搜索——他在那儿,坐在最后一张桌子边。他背对着我,身上没穿外套,漂亮的格子背心衬托着干净的白色衬衫长袖。
我觉得好虚弱,连走近他的力气都没有。拉迪劳先生帮我通报。
“你看,葡仔,是谁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绽开一朵快乐的微笑。他张开双臂,抱着我许久。
“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今天会来。”
“所以,小逃兵,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到哪儿去啦?”他仔细打量着我。
“我病得很重。”
“坐。” 他拉过一张椅子。
他向侍者示意,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但是服务生把饮料和糖果送上来的时候,我连碰都不想碰。我把头靠在手臂上不动,感觉自己软弱而忧伤。
“你不想吃吗?”
我没有回答。葡仔托起我的脸,我用力咬住下唇,但泪水仍然忍不住决堤。
“嘿,怎么啦,小家伙?告诉你的朋友吧……”
我不能,在这边不能……”
拉迪劳先生在一旁摇头,不解这是怎么回事。我决定说些话。
“葡仔,车子还是‘我们的’,没错吧?”
“是啊,你还怀疑吗?”
“你可以载我吗?”
他听到这个请求吃了一惊。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现在就走。”
他看到我的眼眶更加湿润,便拉起我的手臂,带我到车子里。
他回店里付了钱,我听到他对拉迪劳先生和其他人说的话。
“这个孩子的家里没人懂他。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纤细敏感的小男生。”
“说实话,葡仔,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小鬼。”
“你爱怎么想都无所谓,他是个不可思议又聪明的小家伙。”
“你想去哪儿?”他钻进车里来。
“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就好。我们可以往木朗度开,那边比较近,不会用掉太多汽油。”
“你年纪这么小,怎么这么了解大人的烦恼啊?”他笑了。
我们家实在穷到了极点,所以我们很早就学会不要浪费任何东西,因为每样东西都要花钱,每一样东西都很贵。
短暂的车程中他没开口说话,让我慢慢平复情绪。当一切事物都被抛在脑后,窗外出现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原野,他停下车子看着我。他的微笑弥补了人间其他角落所缺乏的美好。
“葡仔,看着我的脸——不对,是我的这张狗脸。在家里他们说我的脸是‘狗脸’。我不是人,是动物。我是皮纳杰印第安人,是魔鬼我儿子。”
“我喜欢看的是你的脸,不是什么狗脸。”
“反正你看就对了。你看我被打到现在还肿肿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葡仔的眼睛上蒙上担忧和同情。
我原原本本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他听了我的话后眼睛湿润,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无论如何不该这样打小孩啊!你还不到六岁呢。法蒂蚂圣母在上!”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一无是处。我坏透了,所以圣诞节的时候为我降生的是小恶魔,而不是圣婴!”
“胡说八道!你是小天使。也许你有点淘气……”
“我坏透了,我根本不应该出生的。我前两天这样跟妈妈说过。”
“你不应该说这种话的。”
他舌头打结了,第一次说话结巴了起来。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真的很需要跟你谈。我知道爸爸这个年纪还找不到工作一定很伤心。妈妈天亮前就得出门,赚钱帮忙支付家用。我姐姐拉拉很用功,但是现在也必须去工厂工作……这些都是不幸的事,但他还是不该这样打我。圣诞节那天我答应过他,可以随他高兴打我,可是这一次实在太过分了。”
“法蒂玛圣母啊!像这样一个小小孩,为什么必须承受这些苦难?我真不愿见到这种事。”
他稍稍压抑有一下他的情绪。
“我们是朋友,对不对?让我们以男人的方式谈话吧。唔,我想你真的不该对姐姐说那么不好的话。事实上,你根本不该说脏话,懂吗?”
“但是我还小,我只能用这种方式顶他们。”
“你知道那些话的意思吗?”
我点头。
“那你就不能也不应该说。”
他停了一下。
“葡仔!”
“恩?”
“你不喜欢我说脏话?”
“简单地说,对。”
“好吧,如果我没死,我就答应你再也不说脏话。”
“很好。突然讲到死不死的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我就告诉你。”
我们再度陷如沉默,葡仔有点疑惑。
“既然你相信我,我还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是有关那首探戈。你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吗?”
“说实话,其实我不太确定。我学这首歌是因为我什么都想学,因为它的音乐很好听。我连想都没想过歌词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打我打得好痛、好痛啊,葡仔。没关系……”我用力抽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会杀了他。”
“你说什么啊,小男孩,你要杀了你爸爸?”
“对,没错。我已经展开行动了。杀他并不是表示要拿巴克?琼斯的左轮手枪‘砰!’的一下。不是这样的,是在心里杀了他。因为只要你停止喜欢一个人,他就会慢慢在你心里死去。”
“你这个小脑袋还真会想些有的没的!”他嘴巴上这么说,眼神还是充满了温情。
“但是不不是也说要杀了我吗?”
“我是这么说过,然后我用相反的方式杀了你——你在我心里重生,旧的你就死了。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我唯一的朋友,葡仔。不是因为你会送我小照片、请我喝饮料、点心,或给我弹珠……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听好,大家都喜欢你——妈妈、葛罗莉亚、托托卡、路易国王,甚至你爸爸……还有,你忘了你的甜橙树了吗?那个米奇欧,就是……”
“小鲁鲁。”
“对,所以……”
“那不一样,葡仔。小鲁鲁只是棵小小的甜橙树,甚至连开花都不会……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从现在起这辆车是你一个人的,因为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再见?”
“我是认真的。你看,他们都那么讨厌我。我已经受够吃板子和揪耳朵了。我再也不要被当成米虫……”
我感到喉咙因为痛苦而打结,需要很多勇气才能吐出所有的话语。
“所以,你要跷家罗?”
“不是。我想了一整个礼拜,决定今天晚上要去躺在曼哥拉迪巴号下面。”
他说不出话来,用手臂紧紧圈住我,用一种只有他才会的方式安慰我。
“不可以这么说,上帝是爱世人的。你有想象力、有聪明才智,前面还有大好的人生等着你呢。我不希望你有这个怪念头。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如果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就不应该再说这种傻话了。”
他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用手背擦去我的泪水。
“我非常喜欢你呢,小家伙。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多。来嘛,笑一个。”
我笑了一笑,因为他的表白而感到放心。
“不开心的事都会过去。很快你就会变成街头老大,因为你的风筝做得好,是弹珠王,是像巴克?琼斯一样厉害的牛仔……还有啊,我想到了一件事,你想知道吗?”
“想。”
“这个周末我不去安康塔多看女儿了,她要和丈夫到佩瓜他去玩几天。我在想啊,既然天气这么好,不如去关杜河钓鱼吧。因为我没有其他好朋友可以一起去,我就想到了你。”
“你要带我去吗?”我的眼睛亮起来。
“恩,如果你想去的话。你不一定要答应我。”
我把脸靠在他那蓄着落腮胡的脸上,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脖子作为回答。
我们笑得很开心,把悲伤的事都忘光了。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我们可以带点东西去吃。你最喜欢什么?”
“你啊,葡仔。”
“我是说腊肠啦、蛋啦、香蕉啦……”
“我什么都喜欢。在家里我们学会要喜欢我们吃的每一样东西——如果我们有东西可以吃的话。”
“那我们要一起去钓鱼罗?”
“想到这件事我连觉都睡不着。”
但是有个麻烦的问题在快乐之中投下阴影。
“你要怎么解释说为什么你要出门一整天?”
“我会想出理由的。”
“如果后来被他们发现呢?”
“到这个月底前没人可以打我,他们答应过葛罗莉亚,因为葛罗莉亚气疯了。”
“真的吗?”
“是啊。一个月之后才能打我,等我‘康复’之后。”
他发动引擎,开始往回走。
“你不会再想那件事了吧?”
“哪件事?”
“曼哥拉迪巴的事?”
“过一阵子看看……”
“那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拉迪劳先生告诉我的——尽管我已经答应葡仔不做傻事,他那天还是等到很晚,一直等到曼哥拉迪巴号回程经过镇上之后才回家。
我们的车子在一条美丽的小路上前行。路面不算宽敞,也没有铺柏油或鹅卵石,但是沿途的树和草原很美,更不用说艳阳和令人快乐无比的晴空了。姥姥曾经说过,幸福就是“心里有个光辉灿烂的太阳”,这个太阳让所有事物染上快乐的光采。如果这是真的,那藏在我胸口的太阳此时也让所有东西变得好美……
我们轻松地聊着,车子缓缓向前滑行,不慌不忙,仿佛正在聆听我们的对话。
“奇怪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很乖很听话。你说你的老师——她叫什么名字?”
“希西莉亚?潘恩小姐。你知道吗,她的一双眼睛上面有块小胎记。”
他笑了起来。
“唔,潘恩小姐。你说她不相信你在学校外面恶名昭彰。你和小弟或葛罗莉亚在一起的时候也很乖。那为什么你有时候会突然变了一个人呢?”
“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啊。我只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结果都变成坏事,整条街的人大知道我有多恶劣。感觉好象是魔鬼一直在我耳朵边讲悄悄话,否则我怎么可能发明这么多恶作剧的方法,就像艾德孟多伯伯说的一样。你知道我有一次对艾德孟多伯伯做了什么吗?我没有跟你说过,对不对?”
“你没有跟我说过。”
“那是大概半年前的事了。他上北部买了个吊床回来,当成宝一样,不肯让我在上面躺一下,这个狗娘养的。“
“你刚刚说什么?”
“呃,我是说,差劲的家伙。他睡过吊床之后就收起来,夹在手臂底下带走,好象我会偷走一块布似的。有一次我去姥姥家,姥姥没看到我进来。她一定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上的广告。我在屋子里面到处跑。我去看了番石榴树,没有结半颗果子,然后我看到艾德孟多伯伯的吊床悬挂在篱笆和一棵树中间,他在上面睡得跟死猪一样,嘴巴开开,鼾声大作,报纸掉到地上。这时魔鬼戳了我一下,我发现口袋里面有盒火柴。我撕下一张报纸揉成纸团,再用火柴点燃,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等到火焰烧到他的…….葡仔,我可以说‘屁股’吗?”我停下来,认真地问。
“恩,这个词不太文雅,还是少说比较好。”
“那要说屁股的话该怎么说呢?”
“臀部。”
“什么部?我要学这个字,这个字听起来很难。”
“~~。一个肉字部,上面是宫殿的殿。”
“哦。火一烧到他的臀部我就跑出大门,躲在篱笆的小洞旁边,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那个老头子跳起来举起吊床,姥姥还跑出来骂他:‘我已经说过几百次了,不要躺在吊床上抽烟听到了没有!’她看到报纸烧掉了,还抱怨说她还没来得及看呢。”
葡仔快活地大笑。看到他开心我很高兴。
“他们没发现是你吗?”
“一直没有。我只跟小鲁鲁讲过。如果他们发现了,会把我的蛋蛋给割掉。”
“割掉什么?”
“呃,他们会阉了我。”
他又笑了。我们的大车沿路扬起尘土,像一片土黄色的云。我在思考一件事。
“葡仔,你没有骗我吧,有吗?”
“你是指什么,小家伙?”
“是这样的,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说:不要跟在我臀部后面走。”
他放声大笑。
“你真了不起。我也没听过,但是别想这个了。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否则最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了。你看看风景——等一下就会看到很多大树,我们越来越靠近河罗。”
车字转上一条小路,一直往前开,最后停在一处空地。那里有一棵大树,露出巨大的根部。
“好美啊!真是美呆了!下次看到巴克?琼斯的时候,我要告诉他,他的牧场和草原比我们这逊多了。”我高兴得拍起手来。
“我希望能永远看到你像现在这样拥有美好的梦想,不要胡乱想什么阴谋诡计。”他用手揉揉我的头。
我们下了车,我帮忙把东西搬到树阴下。
“你都是一个人来吗,葡仔?”
“几乎都是。你看到了吗?我也有一棵树呢。”
“它叫什么名字,葡仔?这么大一棵树,一定要给它取个名字。”
他想了想,笑了出来。
“那是我的秘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叫做卡洛塔女王。”
“她会跟你说话吗?”
“她不说话的,因为女王不会直接对臣民讲话。我总是尊称她陛下。”
“什么是臣民啊?”
“就是要听女王话的人。”
“那我是你的臣民吗?”
他忘情地捧腹大笑,笑得之尽兴,在草原上掀起一阵微风。
“不是,因为我不是国王,我也不会命令你。我只会请求你。”
“其实你可以当国王,每个国王都和你一样帅,葡仔。”
“走吧,开始干活了。不然我们光顾着讲话,鱼也别钓了。”
他拿起钓竿和一个装满蚯蚓的罐子,脱掉鞋子和背心。不穿背心让他看起来更胖了。他用手指着河的一段。
“你可以在上游那边玩,那边水比较浅,但是不要到对面去,那边很深。现在我要待在这边钓鱼,如果你想留下来陪我就不能说话,不然鱼会被吓跑。”
他一个人坐在那儿钓鱼,我自己东看西看到处去探险。这一段河流真是美丽。我打湿了脚,在水里看到一大堆小青蛙。我还看到沙地、鹅卵石,和顺水漂流的树叶。我想起了葛罗莉亚教过我的一首诗:
喔,清泉,放了我吧。
花儿如此哀泣。
别带我流向大海,我本生于高山之巅。
喔,我的枝叶摇摆,
我的枝叶随风摇摆。
喔,清澈的露水点点 ,落下蓝色天空。
清泉凛冽,嘲弄的水声潺潺
流过沙丘,花儿随之片片飘落。
葛罗莉亚说地对,诗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真可惜我不能告诉她,我看到一首诗的景象在我眼前活生生地上演;而且从树上掉下来的不是花,是很多小小的叶子。这条河是不是也会流向大海呢?我可以问葡仔——不行,这样会干扰他钓鱼。
结果葡仔只钓到两条小鱼,小到让人不忍心抓起来。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我因为四处玩耍、思考人生的道理,脸都晒红了。之时葡仔来叫我,我像只小山羊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你身上弄得好脏啊,小家伙。”
“我玩了好多东西。我躺在地上、在河里泼水……”
“我们吃点东西吧。但是你这样不能吃,脏得像小猪一样。来吧,把衣服脱掉,到那边比较浅的地方洗一洗。”
但是我有点犹豫,不想照他的话做。
“我不会游泳耶。”
“不要紧。我们一起过去,我会在旁边陪着你。”
我赖着不走。我不想让他看见……
“你该不会要说,你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脱衣服吧?”
“不,不是这样的。”
躲不掉了。我转过身开始脱衣服;先是衬衫,然后是呆带长裤。
我把所有衣服丢在地上,转身以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他什么也没说,但是眼中染上了震惊和嫌恶之色。我就是不想让他看到无数次殴打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
他喃喃地说:“如果会痛,就别下水。”
“现在早就不痛了。”
我们吃了蛋、香蕉、腊肠、面包、香蕉糖——最后一项只有我爱吃。我们到河里取水喝,然后回去坐在卡洛塔女王下面。
他正要坐下的时候,我做手势阻止了他。
我把手放在胸前,恭敬地对着大树说:“陛下,您的臣民——麦纽?瓦拉达赫绅士,以及皮纳杰最伟大的战士,吾等现在要坐在陛下您的树阴下了。”
我们大笑着一起坐下。
葡仔在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形,把背心铺在树根上当作枕头说:
“现在来睡个午觉吧。”
“但是我不想睡。”
“无所谓,我是不会放你到处跑的。像你这种淘气鬼啊。”
他一只手放在我胸口把我给压住。我们躺了很久,看着云朵在枝杆间忽隐忽现。时候到了,如果我现在不说,就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葡仔!”
“恩……”
“你睡着了吗?”
“还没。”
“你在糖果店对拉迪劳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
“嘿,我在糖果店和拉迪劳先生说过很多哈呢。”
“是有关我的事。我在车上听到你说的话了。”
“你听到什么?”
“你说你非常喜欢我?”
“我当然喜欢你。这又怎么样呢?”
于是我转过身,但没有挣开他的怀抱。我凝视着他半闭的双眼,他的脸看起来更胖,变得更像国王了。
“不怎么样,但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当然是真的,傻瓜。”
他更用力抱紧我,想用行动证明他说的话。
“我很认真地在想,你只有一个女儿,住在安康塔多,对不对?”
“没错。”
“你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还有两个鸟笼,对不对?”
“没错。”
“你说你没有孙子,对不对?”
“没错。”
“而且你说你喜欢我,对不对?”
“没错。”
“那你可不可以到我家来,叫爸爸把我送给你呢?”
他激动地坐起身子,两手圈着我的脸。
“你愿意当我的小孩吗?”
“我们出生之前没办法选择父亲,但是如果我可以选,就会选你。”
“真的吗,小家伙?”
“我可以发誓。而且,家里少了我就少了一张嘴吃饭。我保证永远不再说脏话了,连‘屁股’也不说。我可以帮你擦鞋、照顾笼子里的鸟,我什么都会喔。我在学校也会当最棒的好学生,我愿意做所有对的事情。”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我被送走的话,家里每个人都会高兴死了。这是一种解脱。我有个姐姐,排行在葛罗莉亚和托托卡中间,从小就被送到北方一个有钱的亲戚家,这样她就能够上学读书,成为大人物了。”
仍然是一片沉默。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如果他们不愿意送我走,你可以把我买下来。爸爸一点钱也没有,我可以打包票他会愿意把我卖掉。如果他开的价码很高,你可以分期付款,就像雅各布先生买东西那样……”
他还是没回答。我把身子挪开了一点点,他也是。
“你知道吗,葡仔,如果你不想要我也没关系。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哭的……”
他缓缓地轻抚我的头发。
“我不是不喜欢你,我的孩子,但是生命不能这样一下子用力扭转。我不能带你离开家庭、离开你的父母,虽然我真的很想这么做,但这是不对的。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我本来就爱你像爱自己的儿子,从现在起,我更要把你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真的吗,葡仔?”我欣喜若狂地站起身。
“‘我可以发誓。’你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然后我做了一件事——这件事我平常很少也不愿意对亲人做——我亲了他那圆圆胖胖的和蔼脸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