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西莉亚?潘恩小姐问有没有人愿意到黑板上写下自己造的句子,只有我举起手来。
“你要来试试看吗,泽泽?”
我离开座位走到黑板前面的时候,很骄傲地听到她对我的赞美:“看到了吗?是全班小
的男生呢。”
我连黑板的一半高都够不着。我拿起粉笔,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只要再过几天就放假了。
我看着她,想知道有没有写错的地方。她愉快地对我笑着。空花瓶端坐在桌上,里面插着一朵想象的玫瑰花。
我回到座位,对自己写的句子感到很高兴;高兴假期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可以和葡仔开车到处逛。
其他人也跟着到黑板前造句,但只有我是第一个尝试的英雄。
这时,有个迟到的男生杰若尼莫慌慌张张地进教室,在我的正后方发出很大的声音把书放下,然后对隔壁的人说了些话。我没注意听,因为我想好好用功;但是他们的谈话里有个字眼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在谈曼哥拉迪巴号。
“撞到车子啦?”
“就是麦纽?瓦拉达赫那辆漂亮的大车。”
“你们在说什么?”我转过身,一脸困惑。
“曼哥拉迪巴号撞到葡萄牙人的车子了,就在奇他街的十字路口,所以我才会迟到。火车把汽车压得很扁,那里挤满了人,消防队已经过去了。”
我冒出一身冷汗,眼前开始发黑。杰若尼莫继续回答隔壁男生的问题。
“我想他一定已经死了,但是他们不准小孩子靠近。”
我毫无意识地站起来,有一股想吐的冲动,冷汗湿透全身。我走向门口,甚至看不见希西莉亚?潘恩小姐的脸。她来到我面前,被我苍白的脸色给吓坏了。
“怎么啦,泽泽?”
我没办法回答。我的眼中开始盈满泪水,然后一股强烈的狂乱摄住了我——我开始疯狂地奔跑,完全忘了学校的事,只是不停地跑。我跑到街上,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想跑,跑去那儿。我的心痛得比胃还要厉害。我一口气不停地跑过卡辛哈街,跑到糖果店;我瞄了一眼那里的车子,想确认杰若尼莫有没有说谎——我们的车子不在那儿。我呜咽出声,又开始跑,却被拉迪劳先生强壮的手臂给拦住。
“你要去哪里,泽泽?”
“那里。”眼泪沾湿了我的脸。
“你不必去了。”
我发疯一样用力乱蹬乱踢,但是没办法挣脱他的手臂。
“冷静点,小男孩。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那,曼哥拉迪巴号撞死他了……”
“没有,救护车已经到了,只有车子毁了而已。”
“你说谎,拉迪劳先生。”
“我为什么要说谎?我不是老实告诉你被火车撞上了吗?好啦,等医院让他见访客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我保证。现在我们去喝点饮料吧。”
他拿出手帕替我擦掉满身大汗。
“我想吐。”
我背靠着墙,他扶着我。
“好一点了吗,泽泽?”
我点头。
“我带你回家吧?”
我摇了摇头,非常缓慢地走开,心里乱成一团。我很清楚事实真相。曼哥拉迪巴号毫不留情,是最厉害的火车。我又吐了几次。可想而知的是,没人理我。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人在乎我。我没有回学校,我的心叫我到哪里,我就往哪里去。偶尔停下来吸吸鼻子,用制服上衣擦脸。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葡仔了,永远见不到了。他消失了。我一直走,一直走。我停在他答应让我叫他葡仔,还让我在他车上抓蝙蝠的那条路上。我坐在树干上弓起身子,把脸埋在膝间。
一阵强烈的情感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圣婴你好狠啊!我以为这一次上帝会降临,结果你却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能像爱其他小孩一样爱我?我很乖啊。我不打架,我认真做功课,我还戒掉说脏话,连‘屁股’都没说。你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对待我?他们说要砍掉我的甜橙树,我只哭了一下下。但是现在……现在……”
“我要我的葡仔回来,你一定要把葡仔还给我……”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
有个非常甜美柔和的声音轻轻响起,一定是我坐的这棵树在对我说话。
“别哭,小男孩。他已经上天堂了。”
天色渐渐黑了,在我已经身心俱疲,连哭或吐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托托卡在爱莲娜?维拉伯夫人家的台阶上找到我。
“你是怎么回事啊,泽泽?跟我说话啊!”我哼哼地呻吟着,托托卡摸我的额头。“你在发高烧耶!怎么回事,泽泽?跟我来,我们回家吧。”
我在呻吟之中吐出:“别管我,托托卡。我再也不要回去那栋房子了。”
“你当然要回去,那是我们的家啊。”
“那里已经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全部都消失了。”
他试着扶我站起来,但是我全身软绵绵的。他把我的手绕过他的肩头,扶着我慢慢地走;进了家门之后,他把我放在床上。
“贾蒂拉!葛罗莉亚!大家去哪里了?”
他在邻居家找到正在聊天的贾蒂拉。
“贾蒂拉,泽泽病得很厉害。”
她边走边发牢骚:“他一定又在演戏了。看我赏他一顿好打……”
但托托卡神情紧张地说:“不是,贾蒂拉,这一次他真的病得很重,看起来要死了!”
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我什么都不想要,任高烧吞噬我。他们喂我吃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我越来越瘦,越来越瘦。我直直盯着墙壁,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动也不动。
我听到身边的人在说话,每一个字都懂,但是不想回答。我一心只想上天堂。
葛罗莉亚搬到我房间,晚上就睡在我旁边,她甚至不让他们吹熄灯笼。每个人都努力对我很好,连姥姥也来我们家住了几天。
托托卡也过来陪我。他被我的病吓坏了,偶尔会对我说话。“那是谎话,泽泽,相信我。我实在是太坏了。他们没有要砍树什么的……”
静默笼罩家中,仿佛死神正蹑手蹑脚地走过。他们不敢制造任何噪音,每个人都轻声细语地说话,妈妈几乎每天晚上都陪在我身边。但我忘不了他;他洪亮的笑声,他独特的说话方式,连窗外的蟋蟀都在模仿他刮胡子时“擦、擦、擦”的声音。我无法停止想念他。
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什么是“痛苦”。痛苦不是被狠狠地打到昏厥,不是脚被玻璃割伤之后一针一线缝合。痛苦会刺伤你的整颗心,是一个到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这种痛苦侵蚀你的四肢和头脑,榨干所有力量,连在枕头上转头的意志都跟着消失。
我的病况越来越糟,憔悴到只剩一把骨头。他们请福哈博医生来看我,他没花多久时间就找出病因:“是震惊所造成的,很严重的创伤后遗症。除非他能克服这次的冲击,否则恐怕没办法活下去。”
葛罗莉亚把医生带到外面说:“他确实受到了重大冲击,医生。自从他知道有人要砍掉他的甜橙树,就病成这样了。”
“那你们必须让他相信这不是真的。”
“我们已经试过各种方法,但是他不相信我们。他认为那棵小甜橙树是个人。他是个非常特别的小男生,很敏感,很早熟。”
我全都听到了,但还是没有活下去的意愿。我想上天堂,可惜活着的人是没法上天堂的。
他们喂我吃药,但是我不停地呕吐。
然后不可思议的好事情发生了——街坊邻居纷纷来看我,他们忘了我是“披着人皮的魔鬼”。“悲惨与饥饿”的老板来了,还买玛利亚摩尔糖给我;尤金纳太太买蛋给我吃,又为我祷告。
“你一定要好起来,泽泽。少了你和你的恶作剧,街上变得好冷清啊。”他们对我说着好话。
希西莉亚?潘恩小姐也来看我,还带了一朵花。结果我又哭了。
她说起那天我茫茫然跑出教室的情形。她也只知道这么多而已。
艾瑞欧瓦多先生的出现最令我难过。我认出他的声音,假装睡着了。
“您在外面等他醒过来吧。”
他坐下之后,和葛罗莉亚聊了起来。
“哎,小姐,我找了好久,把这个地方都快翻过来了,到处问他住在哪里。”他很大声地抽了抽鼻子。“我的小天使不能死,不行。别让他死啊,小姐。他说要带歌谱回去,就是要带给你的,对不对?”
葛罗莉亚说不出话来。
“别让这个小男孩死掉,小姐。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再也不要回到这个悲惨的地方了。”
他走进我的房间,坐在床边,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泽泽,你一定会好起来,再继续和我一起唱歌的。我最近几乎什么歌谱都卖不出去,每个人都在问:‘嘿,艾瑞欧瓦多,你的小金丝雀上哪儿去啦?’答应我你会好起来,好吗?”
我还有仅存的力量可以流泪。葛罗莉亚不希望我的情绪再次起伏,所以把艾瑞欧瓦多先生带走了。
我的情况逐渐好转,已经能够吞下一点食物留在胃里面了。只有在回想起那个恶梦时,才会发烧、呕吐,然后发抖、冒冷汗。有时候尽管我不去想,还是一直看见曼哥拉迪巴号飞驰而来把他撞得粉碎。我问圣婴有没有为我行那么一点点好,让葡仔没有任何痛苦。
“别哭,糖糖,这些都会过去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整棵芒果树都送给你,没有人会去动它的。”葛罗莉亚用力抚摩我的头。
但是我要一棵老掉牙的,连结果子都不会的芒果树干嘛?就算是我的甜橙树,也会很快失去魔力,变成另一棵平凡的树,和其他树一样……不过,也要他们给那棵可怜的树足够的时间长大才行。
为什么有些人这么容易就死掉了?来了一辆可恶的火车,然后他就被带走了。为什么我要上天堂又是如此困难?每个人都抱住我的腿不让我走。
葛罗莉亚的温柔和努力让我终于肯开口说一点点话,连爸爸晚上也不出门了。托托卡因为自责而消瘦许多,被贾蒂拉责骂。
“一个还不够吗,托托卡?”
“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是我告诉他那个坏消息的。我到现在连睡觉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哭泣的脸……”
“好了,你不要也跟着哭。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而且他会活下去的。忘了这件事,去‘悲惨与饥饿’帮我买一罐浓缩牛奶回来。”
“那就给我钱,因为老板不肯再让爸爸赊账了。”
虚弱的身体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是白天或晚上。但是热度逐渐减退,发抖和寒颤开始消失。
我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总是可以看到葛罗莉亚,她从未离开我半步。她把摇椅搬进房间,许多时候累得在上面睡着了。
“葛罗莉亚,现在很晚了吗?”
“有点晚了,亲爱的。”
“你想不想打开窗户?”
“吹风不会让你头疼吗?”
“我想不会。”
光线透了进来,可以看见一小片蓝天。我看着那片天空,又开始掉泪。
“怎么啦,泽泽?这么美丽、这么蓝的天空,是圣婴特别为你创造的,他今天这样告诉我……”她不了解天空对我的意义。
她靠近我,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话,想鼓舞我的精神。她的脸庞消瘦而憔悴。
“你看,泽泽,你很快就会好了。又可以去放风筝、赢好多弹珠、爬树、骑米奇欧、唱歌,然后带歌谱回来教我唱歌。我希望看到你和从前一样,做这么多美好愉快的事情。你知道这附近变得多么消沉吗?大家都想念你,想念你给街上带来的欢乐……你一定要好起来,要活下去,要活很久很久。”
“你知道吗,葛罗莉亚,我不想活了。如果我好了又会变成坏孩子。你不知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做让我变好的力量了。”
“但是你不用变得那么好啊。只要做个普通男生,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好了。”
“为什么呢,葛罗莉亚?为了让大家狠狠打我吗?为了让大家虐待我吗?”
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毅然决然地说:“听好了,糖糖,我向你发誓,等你好了以后,没有人,没有人能够碰你一根手指头,连上帝也不能碰你,除非他们跨过我的尸首。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发出咕哝声表示答应。“什么是‘尸首’啊?”
葛罗莉亚脸上长久以来第一次露出愉悦的光芒。她笑了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我对困难的字眼有兴趣,就表示我又有生存的意志了。
“尸首就是死掉的身体。但是我们现在别讨论这个,现在不适合。”
我也觉得现在不适合,但是我忍不住一直想着,他已经变成一具尸首好几天了。葛罗莉亚继续说话,承诺很多事,但是我现在想到的是那两只小鸟——蓝知更鸟和金丝雀——他们现在怎么样呢?也许他们已经伤心而死,像奥兰多?卡布洛德佛哥那只小雀儿一样。
也许有人打开鸟笼的门放他们飞走了,但是这样等于是杀了他们一样,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飞翔了。他们会呆呆地坐在树上,直到有男生用弹弓把他们打下来。街上开鸟园的利可每次钱不够,养不起鸟的时候,就会开门放鸟。然后男生们就会干那种事,没有一只能够逃过瞄准他们的弹弓……
家里的生活步调逐渐恢复正常,开始在这里那里听到各种声响。妈妈回纺织厂上班,摇椅搬回客厅;只有葛罗莉亚坚守岗位,在看到我起床到处走动之前,她是不会离开我的。
“喝了这碗汤吧,糖糖。贾蒂拉杀了那只黑母鸡,只为了给你做这碗鸡汤。你闻闻看,好香哪。”他轻轻吹着汤匙上的滚烫鸡汤。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学我,把面包浸在咖啡里吃。但是吞下去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这样很难看。”
“怎么啦,泽泽?不会是因为他们杀了那只老母鸡所以你要哭了吧?她很老了,老到甚至不会生蛋了。”
“你真的很努力,终于找到我住的地方了。”
“我知道她是你们动物园里的黑豹,不过我们可以再买一只新的黑豹,比原来那只更凶猛的豹子。”
“所以,小逃兵,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到哪儿去啦?”
“葛罗莉亚,我现在不想喝。如果喝下去又会吐出来。”
“如果我晚一点再端来,你会喝吗?”
“我保证以后我会乖乖的,我不再打架,也不说脏话了,连‘屁股’也不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们同情地看着我,因为他们以为我又在和米奇欧说话了……
一开始窗户上只是发出轻轻的刮擦声,后来变成连续的敲击。有个非常轻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泽泽……”
我坐起身,把头靠在窗户的木框上。
“是谁?”
“是我。开窗吧。”
我悄悄拉开窗门,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样才不会吵醒葛罗莉亚。在黑暗中宛如奇迹般出现的,是闪闪发光的米奇欧,他全身亮晶晶的。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但是不要发出声音,否则她会醒过来的。”
“我保证不会吵醒她。”他轻轻跳进房间。
“看看我带什么给你了,他坚持也要来看你。”
他把手臂伸到前面,我好象看到了一只银色的小鸟。
“我看不太清楚,米奇欧。”
“仔细看,你会吓一大跳的。我用银色的羽毛把它装饰得亮晶晶的,很美吧?”
“路西安诺!你变得好美啊!你应该永远保持这个样子的,我还以为你是从卡利佛故事里面飞出来的猎鹰呢!”
我摸着他的头,第一次发现他是这么柔软,原来蝙蝠也喜欢被温柔地对待。
“你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喔。注意看嘛!”
他转一圈展示自己的行头。
“这是汤姆?米克斯的马刺、凯梅纳的帽子,两把手枪是佛莱德?汤普逊的,和理查德?塔马奇的子弹带和靴子。还有,艾瑞欧瓦多先生借我他的格子衬衫——你最喜欢的那件。”
“真是酷毙了,米奇欧。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他们一听到你生病,就把东西全都借给我了。”
“你不能一直像这样打扮真是可惜。”
我看着米奇欧,担心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等着他的命运。
“怎么回事呢,小鲁鲁?”他在床边坐下,眼中流露出温和与担心。他的脸靠近我眼前。
“但是小鲁鲁是你啊,米奇欧。”
“那好吧,你是小小鲁鲁,比小鲁鲁还要小。难道我不能对你亲密一点,就像你对我那样?”
“别说这种话,医生说我不可以哭或难过。”
“我也不想看你这样。我来是因为我很想念你,我希望看你好起来,和以前一样快乐。生命里的每件事都会过去,所以我来带你去散步,我们走吧。”
“我还很虚弱呢。”
“来一点新鲜空气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于是我们从窗户跳出去了。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大水管那里吧。”
“但是我不想走巴洛德卡帕尼马街,我再也不想经过那个地方。”
“那我们从阿速德街走过去。”米奇欧变成一匹飞马,路西安诺快乐地停在我肩膀上。
到了大水管边,米奇欧拉我一把,让我在大水管上站稳。遇到有洞的地方,水柱像是小喷泉似地喷涌而出,弄得我们身上湿湿的,脚底痒痒的,真是有趣。我觉得有点晕眩,但是米奇欧带给我的快乐,让我觉得我正在康复之中。至少我的心跳轻快了起来。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笛音。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米奇欧?”
“是一辆火车在很远的地方鸣笛。”
但是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汽笛声划破宁静。
“米奇欧,是他,是曼哥拉迪巴号,那个暗杀者!”恐惧吞没了我。
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发出骇人的巨响。
“爬到这里来,米奇欧。快爬上来,米奇欧。”
因为戴着闪亮的靴刺,米奇欧在水管上很难站稳。
“爬上来,米奇欧,把手伸给我。他想杀了你,他想杀了你,他想把你撞扁,他想让你粉身碎骨!”
米奇欧才爬上水管,那辆邪恶的火车一边鸣镝喷烟,一边从我们身边穿过。
“暗杀者!刺客!”
火车继续飞快沿着轨道往前奔驰,夹杂着阵阵尖声狂笑……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家里的灯全部亮了起来,我的房间涌进许多半醒半睡的脸。
“做恶梦了,”妈妈伸手抱起我,试着用她温暖的胸膛压抑我的哭泣。“只是个梦,乖儿子,一个恶梦……”
葛罗莉亚讲给拉拉听的时候,我又开始吐起来。
“他大声尖叫‘刺客’把我吵醒了,他还讲到什么杀人、撞扁、压死……我的天啊,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没几天之后就结束了。我的宿命注定要活下去。有天早上葛罗莉亚容光焕发地进来,我正坐在床上,沉思生命的苦痛。
“你看,泽泽。”她手中拿着一朵白色小花。
“米奇欧的第一朵花。很快他就会长成一棵大甜橙树,开始结果子喔。”
我不断抚摩这朵小白花,我再也不会因为小事而哭泣了,即使我知道米奇欧是在用这朵花向我告别。他已经离开我的幻想世界,进入我真实的痛苦世界……
“现在来喝点麦片粥,然后在屋子里走个几圈,像昨天那样。我马上回来。”
这个时候路易国王爬上我的床。现在他们总是让他亲近我,起初他们不想让他也跟着伤心。
“泽泽!”
“怎么啦,我的小国王?”
事实上,他现在是唯一的国王了。其他国王,包括钻石、红心、梅花、黑桃的国王,都不过是图像,被玩牌的手指给玷污。至于另外一个国王——他已经不能活着当国王了。
“泽泽,我好喜欢你喔。”
“我也喜欢你啊,我的小弟弟。”
“你今天要和我玩吗?”
“今天我会和你玩。你想玩什么呢?”
“我想去动物园,然后我想去欧洲。然后我还想去亚马逊森林和米奇欧玩。”
“如果我不太累,我们可以全部都去。”
喝完咖啡,在葛罗莉亚愉快的眼神目送下,我们手牵手走到后院去。葛罗莉亚靠在门上,松了口气。我转身向她挥手道再见,她的眼里闪耀着幸福的光辉。我那奇异的早熟脑袋,猜到了闪过她心头的话:“他又回到幻想世界了,感谢上帝!”
“泽泽……”
“恩?”
“黑豹到哪里去了?”
已经不再相信梦想却还要投入其中,实在很难。我想告诉他实话。“傻瓜,从来就没有黑豹,只不过是只黑色的老母鸡,已经煮成鸡汤被我喝掉了。”
“现在只剩两只母狮子罗。黑豹去亚马逊森林度假了。”
美好的幻想还是维持得越久越好。我小的时候也相信过这些事情。
“那边那个森林吗?”小国王睁大了眼睛。
“别害怕,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再也找不到路回来了。”
我干涩地微笑。亚马逊森林不过是几棵浑身是刺的橙树。
“你知道吗,路易,泽泽非常虚弱,他必须回去休息了。明天我们再来玩,面包山缆车或你想玩什么都可以。”
他同意了,跟着我慢慢往回走。他还太小,猜不到事情的真相。我不想靠近水沟——也就是那条亚马孙河——我不想看到失去魔力的米奇欧。路易不会知道,那朵白色的小花就是我们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