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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莱斯 利·伯克

埃利和布伦达不到七点不会回来。杰斯 已经摘完了豆荚,帮母亲做豆荚罐头。他母亲总是要在滚烫的时候把豆荚做成罐头,沸腾着的水把整个厨房都变成了一个大蒸笼,跟地狱一样可怕。当然,她的脾气也变得很可怕,整个下午都在对着杰斯 大叫。现在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做晚饭了。

杰斯 给两个妹妹和自己做了花生酱三明治,因为厨房里还 很热,而且充满了豆腥味,使人恶心,所以他们三个到外面吃去了。

U型拖车还 停在珀金斯 老宅旁边。他看到已没有人在外面走动,想必他们一定是卸完了。

“我希望他们有个女孩,六七岁,”梅·贝尔说,“我要有个人跟我玩。”

“你有乔伊斯 ·安。”

“我不喜欢乔伊斯 ·安,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小孩。”

乔伊斯 ·安的嘴噘起来了。他们两个看到她在摇晃。胖乎乎的身体在打颤,接着大声哭了起来。

他的母亲冲出纱门叫嚷:“谁在取笑这孩子?”

杰斯 叹了口气,把他手上最后一点三明治塞进了乔伊斯 ·安张开的嘴巴。她睁大了眼,闭上了嘴,嚼这意外的礼物。现在,他或许能得到一点安宁了。

他慢慢地走进纱门,又轻轻关上,悄悄地在他母亲身边走过。他母亲正坐在厨房里的摇椅上,晃动着看电视。他走进和两个小家伙合住的房间,在床垫下面摸了一阵,抽出拍纸簿和铅笔,俯卧在床上,开始画画。

杰斯 画画的时候和有些人喝威士忌一样。脑子里先是杂乱无章的,平和的心情从头顶开始,经过疲倦而紧张的身体徐徐地往下渗。上帝,他爱画画,画的大多数是动物。他画的动物,不是小母牛贝西小姐或小鸡那样正常的动物,而是有问题的怪物——由于某种原因,他喜欢让他画出来的动物处在不可能发生的困境中。比如,这是一头河马,刚刚飞越一个个山峰——你可以从一道道曲线辨认出来——跳出了悬崖的边缘,在空中扑向下面的大海,海里的鱼惊恐得瞪大眼睛,跳出了水面。河马的上空有一个气球——原来应该是气球头的地方,却画上了气球的底——它还 在说:“喔,我似乎忘记戴眼镜了。”

杰斯 开始笑了。如果他决定把画给梅·贝尔看,那必须把这种荒唐可笑的画面解释一下。有一次,他解释时,她笑得像电视里的现场观众一样。

他想把他的画给爸爸看,但又不敢。他在一年级的时候,曾经跟他爸说,他长大以后要当艺术家。他想,爸爸一定会很高兴,但他爸爸没有高兴起来,反而说:“这个鬼学校教些什么?一群老太太把我惟一的儿子教成了一种——”他爸爸在这个字眼上停住了,但杰斯 已经听懂了。这是你忘不了的事,即使过了四年,也还 没有忘记。

非常糟糕的是,没有一个常规的老师喜欢他的画。他们抓住了他在乱涂的时候,就会尖声叫喊浪费——浪费时间,浪费纸张,浪费能力。只有音乐老师埃德蒙兹小姐是例外。她是惟一的一个他敢给她看任何东西的人。但她只在学校里呆了一年,以后就只有星期五才来。

埃德蒙兹小姐是他的秘密之一。他爱她。不是埃利和布伦达在电话里咯咯傻笑地谈着的那种无聊内容。这太真诚,太深刻了,不能说的,甚至想也不能想得太多。她有漂亮的黑色长发,蓝而又蓝的眼睛。她弹吉他像经常录唱片的明星,她的声音那么柔和、悦耳,有一种漂浮的感觉,使杰斯 的内心吱扭吱扭直响。上帝,她真是绚烂多彩,使人十分愉快。而且,她也喜欢他。

去年冬季,有一天,他给了她一张他的画。仅仅是在下课和跑完步之后塞到她手里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五,她叫他下课以后留一下。她说他“非常有天才”,希望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他泄气,要他“毫不松劲,继续努力”。杰斯 认为,这就是说她感到他是最好的。这种最好,不是那种在学校或家里被认为的最好,而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最好。他把这种认识深深埋在心里,就像海盗把掠得的珍宝深深地隐蔽起来一样。他是富有的,非常富有,但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这种富有,只有他那不遵循习俗的知心人朱莉娅·埃德蒙兹是例外。

去年,上七年级的布伦达给母亲讲了埃德蒙兹小姐的情况之后,他母亲说:“听起来像个嬉皮士。”

她或许是。杰斯 没有争论,但他把她看做是一只美丽的野鸟,那是他在学校里那个又脏又旧的健身房里抓到的,只抓了一会儿,可能是不该抓的,但他希望,甚至祈求她不要挣脱,不要飞走。他为了星期五下午的半小时,努力忍受着整个星期无聊的上学。在星期五下午,他们坐在教师办公室破旧的地毯上(楼里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供埃德蒙兹小姐摊开她所有的东西),唱歌,他们唱《我美丽的气球》、《这片土地是你的土地》、《要自由,你和我》、《飘》,由于校长特纳先生的坚持,还 唱《上帝保佑美国》。

埃德蒙兹小姐弹吉他,让孩子们轮流弹自动竖琴,敲三角铁、钹、鼓铃,拍小手鼓。上帝,他们怎么能发出喧闹声呢!而所有的老师都不喜欢星期五,很多孩子也装着不喜欢。

但杰斯 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假货。他们嗤笑“嬉皮士”,尽管越南战争已经结束,爱好和平应该又是允许的了,但他们还 在耻笑“反战分子”。孩子们取笑埃德蒙兹小姐不涂唇膏,剪短了牛仔裤。当然,她是人们在云雀溪小学看到的惟一的一个穿裤子而不穿裙子的女教师。在华盛顿,在对穿着有鉴赏力的华盛顿郊区,甚至在米尔斯 堡,那样是可以的,但在云雀溪不可以,云雀溪对时装是死气沉沉的地方。每个人在电视上都能看到的东西,其他任何地方都认为可以的东西,在云雀溪,接受起来也还 要花很长时间。

所以,在所有的星期五,云雀溪小学的学生都坐在课桌旁,期盼的心情使他们的心在怦怦直跳。因为他们希望听到从教师办公室传出来的嘈杂的欢乐声,在埃德蒙兹小姐天然美的魔力下,在她热情的罗网里,和她一起度过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半小时。然后走出来,却假装着不会被这样一个穿着紧身牛仔裤、两眼化了妆而嘴唇原封不动的嬉皮士所欺骗。

杰斯 只是闭着嘴,什么也不说。他努力想保护埃德蒙兹小姐,使她免受那些伪君子不公正的攻击,但于事无补。而且,她也不屑理睬这种无聊的行为,所以他们触动不了她的一根毫毛。但是,在星期五,只要有可能,他就会偷偷地在她身旁站几分钟,听她那如同丝绒般柔和、圆润的声音,确信自己是个“纯洁的孩子”。

杰斯 总是对自己说,我们,我和埃德蒙兹小姐,是相像的。美丽的朱莉娅这几个音节,像吉他弦拨出的波,在他的头脑里悠扬地流动。我们,朱莉娅和我,不属于云雀溪。有一次,她用似乎有电流一样令他兴奋的手指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鼻子,对他说:“你是谚语里所说的没有琢磨的宝石。”但称得上宝石的是她,是她在污泥、乱砖的环境下,在草也不长的不毛之地闪闪发光。

“杰斯 ,瞧你!”

杰斯 赶紧把拍纸簿和铅笔塞到床垫下面,躺好,心撞着被褥怦怦地跳。

他的母亲站在门边,问:“你还 没有挤牛奶吧?”

他跳下床,说:“这就去。”他母亲还 没有来得及问他在干什么,他就在母亲身旁闪出房间,从洗手池边上抓起提桶,门边拿了矮凳,出去了。

珀金斯 老宅的三层楼里都闪着灯光。天快黑了。小母牛贝西小姐的乳房已经胀得发慌,很不舒服,她正在坐立不安。她的奶在两三个小时前就该挤了。他在矮凳上坐好,开始挤奶。温暖的牛奶吱吱地注入提桶。下面路上偶尔有一辆卡车经过,车头上的小灯已经亮了。他的爸爸也快回来了,那两个只管自己快乐、把所有的活都留给他和他母亲的狡猾姑娘也该回来了。他想知道,她们把所有给她们的钱买了什么。上帝,为了有一本新的真正铜版纸的拍纸簿和一套画笔,还 有什么他不愿意贡献出来的呢——要知道,用那种笔上颜色,你想多快有多快。不像学校里的秃蜡笔,必须使劲往纸上蹭,以致别人抱怨你在损坏它们。

一辆轿车拐弯,开进来了,那是蒂蒙斯 家的。姑娘们比爸爸早到家了。在关上车门的时候,杰斯 听到了她们欢快的喊声。他想,妈妈会给她们做晚饭,在他提着牛奶进门的时候,还 会发现他们全都在有说有笑地聊天。甚至妈妈也会忘记疲劳和生气。而他是惟一的一个必须干这些活的人。有时,他感到在所有这些女人中间很孤单——甚至那惟一的一只公鸡死了,她们也没有想到再买一只。他的父亲在太阳升起来以前就走了,到现在天黑了很久还 没有回来,有谁想知道他有什么感受呢?周末也没有什么好。爸爸一个星期忙忙碌碌之后,已经够累的了,过周末还 要把屋前屋后收拾好,所以精疲力竭,到了真正不工作的时候,坐在电视机前面就睡着了。

“嘿,杰斯 。”梅·贝尔叫了一声。这个傻丫头,连安静地想一想的时间都不让你有。

“现在,你要什么?”

他看到她缩小了两个尺码。“我有事要告诉你。”她低下了头。

“你得上床。”他怒气冲冲地说。他是因为伤害了她在生自己的气。

“埃利和布伦达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为什么他不能停止指责她呢?

但是她的消息特别有趣,所以他阻止不住,她还 是说了:“埃利给自己买了一件透明的短上衣,妈妈可气坏了!”

他心里想,真好。但嘴里却说:“这根本没有什么可高兴的。”

啪里噼嘀,啪里噼嘀,啪里噼嘀。

“爸!”梅·贝尔高兴得尖叫了一声,开始往路上跑。杰斯 看着爸爸停下了卡车,侧过身打开了车门,让梅·贝尔爬进去。他把脸转过去,不再看他们。真是个十足幸运的孩子。她会跟着他跑,抱他,亲他。他看到爸爸把小妹妹举起来放到肩上,或弯腰拥抱她们时,心里就痛。他似乎感到他们认为自己一生下来就太大,不能抱,不能亲。

提桶满了以后,他轻轻地拍了一下贝西小姐,让她离开。他用左手夹着矮凳,右手小心地提着沉重的提桶回家,不让一滴奶泼出来。

“挤奶搞得很晚,是吧,儿子?”这是整个晚上父亲直接跟他说的惟一的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听到轻型货车启动的声音时,他几乎起不了床。甚至在完全醒来之前,他就感到仍然很累。但梅·贝尔已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咧着嘴在冲他笑,问:“不跑啦?”

他猛然掀掉被单,说:“不跑,我要飞。”

因为他比平常哪一天都累,所以必须更加使劲地催促自己。他设想韦恩·佩蒂斯 在这儿,就在他前面,他必须赶上他。他的脚用力地蹬着不平的地面,两只手臂狠狠地前后摆动,而且摆动得越来越使劲。他要赶上他。他低声说:“韦恩·佩蒂斯 ,你提防着,我会赢你,你不能赢我。”

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这样怕牛,为什么不爬出围栏呢?”

他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像电视里的瞬时摄影镜头,然后向提问题的人转过头,几乎失去了平衡。那个人就坐在最靠近珀金斯 老宅的围栏上,两条褐色的光腿悬空挂着;褐色头发参差不齐,长短只到脸部;穿着汗衫似的蓝外衣,褪了色的牛仔裤剪短了,到了膝盖以上。老实说,他分辨不出那是男孩还 是女孩。

“嗨,”他或她说着,朝珀金斯 老宅扭了一下头,接着说,“我们刚搬进去。”

杰斯 停在原地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那个人滑下围栏,朝他走来。说:“我想,我们也可能成为朋友。因为附近没有别的人了。”

他断定那是个女孩,肯定是个女孩,但他说不清为什么突然之间能那么肯定。她和他差不多高——但不那么有把握。当他理解到她是朝他走来的时候,心里很高兴。

“我叫莱斯 利·伯克。”

甚至她的名字也没有性别的倾向,可以是男孩的,也可以是女孩的,但现在他肯定他的判断是对的。

“怎么啦?”

“嗯?”

“有什么麻烦吗?”

“呃。没有。”他用拇指指着自己住房的方向,然后撩开飘在前额的头发。说,“杰斯 ·阿伦斯 。”梅·贝尔希望有女孩来了,但太遗憾,个儿差得太多了。他向她点点头,说:“哦——哦。再见。”说完,转过身就朝回家的方向走了。这个早上,再想跑一会已经没有用了。或许还 可以给贝西小姐挤奶,这样也能摆脱这个尴尬境地。

“嘿!”莱斯 利站在奶牛场的中央,歪着头,两手放在髋部,说:“你上哪儿?”

他回过头来回答说:“我要干活。”过一会儿,他拿着矮凳,提着提桶回家,走出牛棚的时候,她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