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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绅士谢克利

三 绅士谢克利

转天早上,和衣而眠的我在狭窄的床上醒来,并且面临着残酷的事实。我如今的所在之地,根本不是“正当人家的年轻小姐”该来的,我只要闭上双眼,就仿佛又听到了父亲常说的这句话。

但是,当我躺在那儿,倾听昨晚伴我入眠的摇摆韵律时(当时我以为是船停泊在岸边的晃动),我想到葛拉米先生的话,他说海鹰号会顺着第一道早潮出发。现在还 不算太迟,我可以要求上岸,然后想办法(哪种办法都无所谓)回到柏利顿女子学校。那儿有韦德女士在,我会非常安全。她会决定该怎么办。

我定下心,用力坐起,结果却让头撞上低矮的天花板。我一边懊恼自己的笨拙,一边踏上舱房的地板,却发现两条腿虚弱瘫软,整个人不禁跪了下去。然而,我急迫万分,任何事都无法动摇我的决心。我用手撑着墙壁,一寸寸地往前进,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出舱房,进入昏暗且密闭的统舱。我爬上阶梯,到达中部甲板,结果却看到生命中最惊骇的景象。

不论我转向何方,映入眼帘的都是硕大的灰白船帆,从主帆到主最上桅帆,从船首三角帆到斜桁帆,每一道帆都鼓足了风。船帆之外伸展着天空,蓝得有如婴儿湛蓝的眼睛。绿色的大海,头戴白色泡沫的丝绒小帽,毫不留情地汹涌向前。海鹰号已经出海了。我们想必在好几个钟头前就离开利物浦了!

随着这项恐怖事实的揭露,海鹰号好像想提供最后的证据,忽然上下晃动起来。呕吐感哽在喉咙里,我头痛欲裂。

我感到无比虚弱,转身想寻求帮助。在短暂而恐怖的数秒钟内,我还 以为甲板上只有我一个人呢。然后,我发现一道好奇的眼光正在审视我。只见一名红脸男子站在中部甲板上,背有些驼,肩膀宽厚有力,他深陷的暗色双眼(部分被线条粗深的浓眉所掩盖)使人觉得他好像永远都在犯疑心似的。

“先生……”我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正在爱尔兰海上航行,陶小姐。”那男人声音嘶哑地回答。

“我……我……我不该在这儿的。”我费力说完。但那男人对我的话似乎无动于衷,他自顾自地转过身,粗厚的手伸向一只钟。中部甲板最前头摆了一座像是绞首台的架子,那只钟就钉在那架子上。他扯了三次。

正当我竭力不使自己倒下时,九个男人忽然冒了出来:他们有的来自上方,有的来自下方,有的来自船头,有的来自船尾,每一个人都穿着水手特有的帆布马裤与衬衫。有些人穿着靴子,有些人打着赤脚。一两个戴着涂满焦油的帽子,其余人的帽子是红布做成的。蓄胡子的人有两个。有一个人留着长发,左耳还 戴了一只耳环。他们的脸色均呈黝黑,想来是日晒与焦油熏染的缘故。

总的来说,他们表情悲凉  沉默,姿态似丧家之犬,眼中除了郁闷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是我所见过的最沮丧的一群人,活像是从地狱门口招募来的佣兵。

我认出昨晚警告我的水手,但他没有注意到我。我极力寻找那个自称老查的男人,发现他正从船首甲板向下方张望,跟别人一样对我不理不睬。他们全都盯着别处,我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

宽肩男人的身边多了另一个人。光看到他,就使我的心充满喜悦,放心与熟悉感随之而来。只要看到他那精美的外套、高顶的海狸皮帽、光亮的黑皮靴、雕像般洁净的脸庞与尊贵的姿态,不用别人多说一字,我立刻心知肚明,他,必定是谢克利船长。而且,他——我一眼就看出了——是位绅士。简单地说,他是个可以跟我交谈并能让我依靠的人。

不过,我还 没来得及镇定心神走上前,谢克利船长就转向那个敲钟的男人。我听到他说:“哈林先生,我们的队伍很短。”

哈林先生(没多久我就发现他是大副)不屑地看看下方集合的人说:“二副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了,长官,其他人都不愿意签约,说什么都没用。”

船长皱皱眉接着又说:“我们必须厉行精兵政策。我绝不容许打马虎眼。叫他们一一报上名来。”

哈林迅速地点点头,向前跨了一步,面向集合的水手。“报上名字!”他吼着。

那群水手一个接一个跨出一步,抬起头,脱下帽,报出名字。不过,一退回到队伍里头,他们又恢复到原来颓丧的老样子。

“杜罕。”

“格林。”

“摩根。”

“巴罗。”

“佛力。”

“尤恩。”

“费斯  。”

“强森。”

“老查。”

他们一一报完后,哈林说:“您的船员到齐了,谢克利船长。”

刚开始,船长一言不发,只是面带鄙夷地打量着那群人。我深有同感,不禁又对他多了几分尊敬。“二副是谁?”我听到他在问。

“基奇先生,长官,他在掌舵。”

“噢,这样子,”船长回答,“基奇先生。我早该猜到。”他扫视着那一排水手,面露嘲弄地笑着说:“那,卡拉尼先生在哪里呢?”

“长官?”哈林显然摸不着头脑。

“卡拉尼。”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长官。”

“这还 真是从天而降的好运。”船长仍是彬彬有礼地说。他的声音大得足以让水手和我听个明白。

谢克利船长向前跨了一步。“很好,”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很高兴再见到大家。我很欢迎你们继续跟着我做事。说实话,我想咱们的交情足以让每个人都充分了解我的要求。这样事情就容易办了。”

他自信的语调对我不啻是一剂强心针,使我觉得宛如新生。

“我不打算再向你们任何人发言。”船长继续说,“大副哈林先生会是我的发言人。二副基奇先生也是。保持距离才能造就诚实的船员。有诚实的船员,才有美好的航行。美好的航行会带来利润,而利润,各位好先生,足以改变整个世界。”

“不过,”谢克利继续发言,他的声音随着风升高,“我警告大家,合约上白纸黑字把你们应尽的责任写得清清楚楚,如果你们敢少做一点儿——哪怕是少一根小指头,我也会翻脸不认人。听清楚了,我保证我会这样做。大家都清楚我是言出必行的人,是不是?我们这儿没有民主,没有国会,没有国会议员,船上只有一名主人,那就是我。”说完,他又转向大副吩咐道:“哈林先生。”

“长官!”

“额外配给甜酒,以表示我诚心祈祷这趟旅行能够愉快省时。让大家知道,我也听说过那句老话:船不会航过同样的海水两次,人也不会重蹈覆辙。”

“好的,长官。”

“你可以叫他们解散了。”船长说。

“解散。”大副应着。

一时之间没有人动。船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群人,然后他才缓慢地、非常小心地转过身去背向他们。

“解散。”哈林又说一遍。

船员一一离开之后,他向谢克利船长耳语几句,两人握手,大副走向船的下方。如今,船首甲板上只剩下船长一人了。他不时向上眺望船帆,并开始来回踱步,样子几乎可以说是轻松的。他把双手交叉在背后,陷于沉思中。

此时的我仍紧抓着栏杆,竭力在上下起伏的船上保持平衡。不过我心中浮现出了新的希望,我还 没有被遗弃。谢克利船长的出现,使我确信自己的世界已经失而复得。

我鼓起残存的力量与勇气,踩着阶梯,登上船尾甲板。当我抵达时,船长刚好背向着我。感谢上苍赐予这片刻的喘息机会,我站在原地不动,抑制着晕船的难受,回想所有我受过的淑女教养,好呈现出最讨人喜欢的一面,并确定我的秀发(也是我的最佳资产)——尽管海风徐徐——还 是服帖地垂在后背上。

他终于转过身来。他严厉的双眼盯在我身上片刻,然后……他露出微笑。这是一个多么仁慈、好心的微笑,我的心几乎要融化了。我觉得自己快要(我想我真的有)洒下感激的泪水了。

“噢,”他的说话方式优雅至极,“陶小姐,本船的淑女贵客,”他扬起他的高帽,行了个正式的礼,“我是谢克利船长,敬请差遣。”

我摇摇晃晃地走向他,尽管虚弱不堪,还 是费力行了个屈膝礼。

“拜托你,先生,”我摆出最有教养的淑女模样,小声说道,“家父不会希望我待在这艘船上,与这些人为伴。我必须返回利物浦,回到韦德女士身边。”

谢克利船长先露出灿烂的微笑,然后大笑起来——迷人且充满男子气概的笑容。“回到利物浦,陶小姐?”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人们常说,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用在船上更是再贴切不过了。我们已经顺利出海了,我们就应该继续前进。如果上帝成全,在驶入欢迎的港湾之前,我们不可能接触到任何一片陆地。”

“你的旅伴都是些粗鲁汉子,这点我感到万分遗憾。我知道你习惯与更好的人为伍,可是这恐怕是无法补救了。不过,再过一个月,最多不超过两个月,我们就能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普洛维顿斯  ,除了美丽的秀发会沾些盐巴外,保证毫发无伤。至于这段时间嘛,我向你保证,等到你舒服了些——从你苍白的脸,我看得出你有些晕船——我会邀请你到我这儿来喝茶。我们,我和你,会成为好朋友的。”

“先生,我不该待在这儿的。”

“陶小姐,我向你保证,你绝不会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而且,俗话说得好,船上有个可爱的小孩——可爱的女人——可以让船员文明些,我想本船的员工有这个需要。”

“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先生。”我说。

“我想象得到,陶小姐。你放心,过上几天就没事了。现在,请容我告退,职务缠身嘛,很抱歉。”

他转身走向船尾,二副正站在船尾的舵轮旁边。

我的要求被他有礼但彻底地拒绝了。被将了一军后,我感觉更加虚弱,只好跌跌撞撞地摸回自己的舱房。

我很顺利地爬上了床,而且一上床,就陷入了某种昏迷状态。我一直这样躺着不动,虚弱得什么都做不了,并深信自己再也爬不起来。

偶尔,我感到一只粗糙但轻柔的手按在我的额头上。我睁开眼睛,看到老查年迈、黝黑的脸紧临着我,他温柔抚慰地低语着,一匙一匙地把温热的麦片粥或是茶(我不清楚是哪一种)喂到我嘴里,好像我是小婴儿一样。事实上,我的的确确是个小婴儿。

有时候,谢克利船长庞大而模糊的脸也会出现,这真是对我的一种温情洋溢的安慰。事实上我相信,看到他比看到任何事物更能让我安心。我的胃真的痛得厉害,头也是疼极了,即使是在梦中,我也被恐怖的影像所包围着。那些影像是那么真实,有一次我醒来,发现手中握着老查的匕首,想来是我把它从床垫下翻了出来,挥舞着与想象中的恶魔厮杀……我听到某个声音,于是四下搜寻着舱房。一只老鼠蹲在我的日记本上不停地啃着。我惊恐万分,抓起匕首投向它,再把脸埋进被单,眼泪夺眶而出,哭着哭着,又沉沉入睡了。

最坏的时光过去了,我终于得以安详入睡。我不确定自己睡了多久,但最后,我完全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