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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平叛

谢克利船长大步穿过房间,从墙上移走他女儿的肖像画。紧贴在画背面的是一把钥匙。他用它打开放枪的保险柜,一眨眼间,他与哈林先生已经跃到门口,整装就绪。船长手拿两支毛瑟枪,皮带上还 塞了两把手枪。哈林先生的装备大致相似。

我的话竟然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应,我吓坏了,呆立不动。但船长可不允许。

“陶小姐,你必须跟我们走。”

“可是……”

“照我的话做!”他怒吼,“没时间耽搁了!”他把一支毛瑟枪扔给哈林先生,哈林先生竟然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船长抓住我的手臂,扭着我就走。

我们沿着统舱跑,进入中部甲板,继而迅速登上船尾甲板。到了那儿,船长才放开我。他抓住钟锤,疯狂地敲着,好像在报火警,一边敲还 一边嚷道:“全体集合!全体集合!”

敲完,他手向哈林先生一伸,哈林先生立刻把那支毛瑟枪还 给他。

我四处张望,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可是我真的担心有性命之危。

我发现整艘船似乎空无人影。不论是空中或甲板,连半个水手也见不着。船帆空悬着,像是一面死亡的旗帜;舵轮无人看管;索具吱吱抖动,透露着一股置身事外的怪诞。海鹰号在漂流中。

首先从下方出现的是基奇先生。钟响没过几秒,他就从下面冲上来,瞥了一眼全副武装的船长和哈林先生,猛然停步,然后转身,似乎期待看到别人。他是单独一人来的。

“基奇先生!”船长向他喝道,“你还 呆站在那儿干吗?”

二副转向船长,脸上满是惊惶与困惑。可是,他还 没来得及以行动或言语回答船长,其余船员就从船首甲板下方冒出来了,伴随着他们的是狂野骇人的嘶吼声。

船员首次出场的逼人气势,几可称为一出诡异的喜剧,因为他们九人简直像一群叫花子似的。出海那天我初见他们,只觉得他们怪肮脏的。如今看来他们真是一贫如洗,衣服破烂污秽,胡子也没刮,神情被恐惧和愤怒所扭曲。九人中除了老查外,其他人都带着武器。有的人携带手枪,有的人持刀。杜罕拿的是一把古老的弯刀,巴罗拿的是小刀。

他们一冲上来就发现船长站在船尾甲板,手上一支毛瑟枪正对准了他们,另一支则搁在栏杆上,随时拿得到手。他们冻结在原地不动。

倘若他们一拥而上,也许可以把我们三人擒下。可是,谢克利船长加上毛瑟枪,成功地唬住了他们。

突然间,我发现站在我们下方的第十个人。他的肌肉结实,个子矮壮,颈子环了一条红手帕,手上握着一把刀。我惊惶地望着他,赫然发现他只有一只手臂。

我想起老查告诉过我的故事,有位水手被船长重重责罚,他的手臂被打得只能截肢了。我发现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卡拉尼!我在第一货舱看到的就是他的脸!那位偷渡客!

我喘着大气。

谢克利船长迅速走到栏杆前开始发言。

“噢,是卡拉尼先生啊!”他用毛瑟枪指着那人壮硕的胸膛大声说道,“我还 在想你到哪里去了呢!结果,不是我期待中的地狱,而是这儿。我真荣幸,”他语带浓重的讽刺,“竟然成为最后一个欢迎你上海鹰号的人。”

那人拖着脚向前,显然他是船员的领袖。“谢克利先生,”他尖锐地表明他不愿谦卑地吐出“船长”二字,“我说过我们会向你报复,记得吗?”

“我记得你一贯爱吹牛瞎掰,卡拉尼先生,假如你说的是这个的话。”船长回答,“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当时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听到这里,卡拉尼举起仅剩的一只手臂,但仍设法把刀握住。他粗鲁地拿出一张塞在裤腰里的纸,高举起它。

“谢克利先生,”他声音充满嘲弄地唤道,“我们这儿的圆形陈情书,宣告你不适合出任海鹰号的船长。”

他身后传来一阵赞同的耳语声。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卡拉尼先生?”船长回嘴,“我想,即使你无知得跟条杂种狗没两样,好歹你也应该晓得,海盗横行的年月早就过去了。是不是,你还 打算重新使用铁链吊死人的私刑,或者把人摆到腐烂,好叫乌鸦啄食他生了蛆的双眼?”

“我们不是海盗,谢克利先生。”卡拉尼猛摇头,“我们只要正义。我们在陆上得不到正义,只得到海上来获取。”

“正义?你还 真敢说!谁准许的?”船长高声质问。

“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准许的。”卡拉尼身子半转向站在他后面的人大叫。那些人低语并点头表示赞同。

“你们所谓的正义是哪一种呢?”船长问,“不怎么合法吧!我敢说。”

“我们要求你站在大伙儿跟前,接受伙伴的审判。”卡拉尼回答。

“审判!伙伴!”船长嘲笑着叫嚷,“我只看到一群无法无天之徒,全是海上的残渣浮垢!”

“那么,就算我们自称是你的伙伴。”卡拉尼叫道。说着他抛下那张纸,向前再跨一步。“你可以选择任何人替你辩护,”他继续说,“如果你喜欢,那女孩也可以啊。看来她是你的耳目.就让她再当你的嘴巴好了。”

就在此时此刻,谢克利船长开火了,子弹直接穿过卡拉尼的胸膛。他痛苦地叫了一声,全身剧烈抖动起来,刀从他手中滑落,然后他跌跌撞撞倒向后面的人群。人们吓呆了,全向后跳了一步,没人能接住他。砰的一声,卡拉尼倒在甲板上。他开始呻吟,痛苦地翻来滚去,血从他的胸膛和嘴巴里喷出,形成一摊摊可怕的血泊。

我尖叫起来,哈林先生呻吟着,船员都陷入了恐惧之中,退得更远了。谢克利船长迅速丢下空膛的毛瑟枪,拾起第二支,朝他们中间瞄准。

“下一个是谁?!”他向他们吼道。

他们纷纷抬起惊恐的双眼。

“让卡拉尼躺在那儿!”船长继续叫道,“谁敢往前走半步,下场跟他一样!”

船员们慢慢地往后又退了几步。

“丢下手枪和刀子。”船长吼道,“动作要快!谁不照着做,我就朝谁开枪!”

手枪及刀剑叮叮当当地被抛在地上。

“哈林先生!收好它们!”

大副快步奔下台阶,一边偷眼往上望,一边收集武器。显然,他害怕船长远超过害怕那群船员。

“还 有他们的圆形陈情书!”船长向他叫道。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呆望着,内心痛苦不堪。

卡拉尼不再动了,他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浮现在嘴角边的小小的粉红色血泡。

此时,我看到老查静悄悄地走向死者。他的手搁在身前,高度齐腰,掌心朝上,似乎想证明他没有携带武器。他的眼珠子盯着船长。

“别管他,查先生。”船长喝道,“他是个偷渡客,他没权利接受任何照料。”

老人停住步。“身为人类,”在一片混乱中,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他有权利接受我们的怜悯。”

船长提起毛瑟枪。“免谈。”他坚定地说。

老查看着他,然后望向卡拉尼。也许是我的想象,但我觉得他也看了我一眼。不管怎样,他继续缓慢小心地走向死者。

我害怕但专注地瞧着,确信愤怒的船长会开枪射击。我看见他按在扳机上的手指紧了一紧,然后……他松开了。

老查在卡拉尼身边蹲下,把手放到他的手腕上。“卡拉尼先生没气了。”他宣布。

这句话之后是漫长的沉默,只听见船帆轻快地拍打,铁链低沉地擦撞。

“把他扔下去。”最后,船长说道。

没人动弹。

“查先生,”船长不耐烦地重复,“把他扔下去。”

老查再次伸出空无一物的手。“请求船长再考虑一下,”他说,“就算他是一个罪人,也该享有基督徒的仪式吧。”

“哈林先生!”船长吼叫。

大副正在拆卸船员手枪中的子弹,他返回船尾甲板。“长官?”他问。

“我说,把这只狗的尸体扔下去。”

“可不可以先让查先生念几句……”

“哈林先生,听命行事!”

大副的眼睛从船长移向船员。“是,是,先生。”他轻柔地说道。然后,好像身上压了千斤重量似的慢慢地走上甲板,用一只手抓住死者,把他拖到栏杆边。尸体拖过的地方留下一道血痕。

“查先生!”船长的声音响亮如雷,“把门打开。”

老查注视着船长,缓缓摇着头。

好一阵子,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然后船长转向我。

“陶小姐,把门打开!”

我不敢置信,惊讶地瞪着他。

“陶小姐!”他狂狮般怒吼起来。

“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

“打开门!”

“我……没办法……”

船长突然抽身走下台阶,一把手枪还 紧握在手中。他走到栏杆边,用胳膊压住枪,迅速打开闸门,让它张开嘴巴空临大海。

船长向卡拉尼的尸体啐了一口。“扔下去!”他坚持。

大副把尸体拖向打开的闸门。哗啦一声,我整个胃都翻了起来。我看见某些水手脸上的肌肉乍然绷紧。

船长再度发言。“卡拉尼先生不是这艘船的人,”他说,“他的来去跟我们没有半点儿关系,连航海日志都不会记上一笔。”

“除此之外,你们还 应该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悲的一群狗。光靠这一个女孩,”他向我点点头,“就足以识破你们。”

众多郁闷的眼睛转向我。我无地自容,转过头,强忍住欲滴的泪水。

“接下来,”船长继续说,“我只要求你们其中一人站出来——譬如副首领,如果有的话——领受应得的惩罚。然后,大家就跟从前一样继续跑船。谁要站出来?”

没人说话。船长转向我问:“陶小姐,本船的淑女,我把这项特权赐予你。你想挑选哪一个人?”

我惊骇地瞪着他。

“没错,就是你!既然是你揭开了这桩可鄙的阴谋,我就赐予你画下句点的权力。你想选谁来杀鸡儆猴呢?”

我只能一味摇着头。

“选吧,选吧,别害羞,你一定有特别中意的对象。”

“拜托,先生。”我低语。我向下注视着那群船员,他们现在活像受伤的野兽。

“我不希望……”

“如果你不忍心,就让我选吧。”

“谢克利船长……”我试着恳求。

他一边看着那群人,一边暗自盘算着。然后他说:“查先生,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