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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谁是凶手

谢克利船长不再多言,他领我回到下层货舱,把我锁在禁闭室内。我背对着他,但我相信他站在那儿,透过提灯阴森森的微光观察了我一会儿。接着,他离开了。我听到了他离去的脚步声及梯子的吱嘎声,光线逐渐消逝,货舱再度陷入完全的黑暗。我重重地跌坐到凳子上,即使四周一片漆黑,我还 是闭上了眼。

一个声音惊动了我,我睁开眼,看到老查手握一根蜡烛站在我面前。

他安静地绕过禁闭室,拿开铁条。我爬出牢笼,紧挨着他坐下,背脊一同靠着一只大酒桶,小蜡烛在我们面前闪烁着。我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一切。他听后一言不发,偶尔点点头。

等到陈述完毕,我已是泣不成声。老查也随着我哭了,一直到我擤完最后一把鼻涕,他才问道:“他给你多少时间?”

“二十四小时。”我轻声道。

“雪洛,”他温柔地说,“他不会做得那么狠。”

“他言出必行,”我尖厉地说,“你自己也说过的。而且他让所有船员为他的审判发誓。他就是那么小心,又一丝不苟。”我啐了一口唾沫,忆起船长曾用这个形容词来描述自己。

“我听不懂这个词儿。”

“就是一切都管得规规矩矩的意思。”

“噢,他那样做是没错的。”老查摸摸下巴残留的胡楂儿说。

“都没有人为你说话?”他问。

“没有。”

“这真把我搞糊涂了。”他摇摇头说。

我抬头看他。“是吗?”我的怒火首次转移到他身上了,“为什么?”

“他们难道没跟你交成朋友?”

“我没有朋友。”

“雪洛,你不该说这种话。一开始我就跟你说了,你和我是一道儿的。”

我猛摇头,想甩掉那段回忆。

“怎么啦?”他试着对我的反应一笑置之,“咱俩不是朋友吗?”

“老查,”我冒出声,“我会被吊死!”

“你不会。”他做出否决的手势说。

“你怎能如此确定?”

“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你?这样一来,你就会暴露,那你向当局上诉的计划岂不就泡汤了?”

“计划可以放弃。”

“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

“没错。”

“我不相信你!”

“雪洛,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一声不吭。他又说:“雪洛,雪洛,你的心中还 埋藏着某件事,某件痛苦的事。你必须说出来。”

“别指挥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叫道,“那是谢克利的作风!”

“原谅我,我这个老黑人谦卑地请求你。请告诉我,你在烦恼什么。”

“老查,”我冲口而出,“你没有实话实说。”

“请你解释清楚。”他转身仔细盯着我说。

我退回禁闭室里。

他靠近了些,脸庞紧抵着铁条。“雪洛!”他坚持,“我现在诚心恳求你,请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老查,”我眼泪又冒了出来,“我知道是谁杀了哈林先生。”

“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大声说出来,好让我听个明白?”他尖锐地说。

“我在等他自己说出来。”我回答。

他叹了一口气说:“陶小姐,老水手的俗话说:恶魔会打任何结,除了自己的绞首套。那水手为了保护自己,是不会说的。所以,你保持沉默未免太笨了,我拜托你,你到底认为是谁干的?”

我抿紧嘴唇。

“陶小姐,”他说,“你若想挽救自己的性命,就必须告诉我。我试着要帮你,但不明白你的心思,实在无法着手。你有几条路可选,陶小姐。我该把话挑明吗?你是喜欢脖子吊在桅桁端上晃来晃去?还 是希望重获自由身?你要什么,陶小姐?”

“活着。”

他叹息道:“那就快说啊。”

“查先生,”我渐增的疲惫袭上心头,“我已经说了,我希望那人能自己承认。”

“绝无可能。”

“显然如此。”我苦涩感越来越浓地说。

肯定是隐藏在我声音中的某种东西惊动了他。他审慎地打量着我问:“陶小姐,你为什么要称呼我查先生?”

“你也称我为陶小姐,同样的理由。”

他把头偏向一侧,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注视我。我鼓起勇气回视他片刻,但没多久就移开了视线。

他说:“雪洛……你在怀疑我,我说得对吗?”

我点点头。

“看着我。”

我照办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难道你真的认为是我杀了哈林先生?”

我沉吟了片刻,坦白道:“没错。”

“为什么呢?”

“老查,”我叫道,“当时你人在甲板上,你有充分的理由希望他死。而且,你很清楚我把匕首收在哪里,因为我跟你提过。我猜想刺杀船长会让你更快意些,但刺杀大副效果也不错。没人会知道,不是吗?谢克利更不用说了。”

“我确定其他船员也都是这样想的,”我加快语速,“所以他们才不肯为我说话!他们是要保护你,老查,他们向来如此。我实在无法怪他们!”

我瘫坐到地板上,开始啜泣。

好一段时间,老查一言不发。他越久不出声,我就越相信自己点出的是真相。

“雪洛,”最后他说,“既然你是这么想的,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也相信你——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抵达普洛维顿斯  之后溜下海鹰号的人,唯有你可以向相关当局陈诉谢克利船长的恶行!”

“这就是你不吐一字的原因?”

“没错。”

“你的荣誉心使人敬佩。”他静静地说。

“我才不在乎什么荣誉心,”我宣告,“我宁可好好活着!但至少你可以告诉我实情吧。”

他犹豫片刻,然后说:“雪洛,你说得并不正确。”

“我不认为自己知道一切……”

“雪洛,”他无比严肃地说,“我没有杀害哈林先生。”

我怀疑地盯着他。

“雪洛,”他继续说,“我们相信彼此,就能活下去;不相信彼此,只有死路一条。”

“我想相信你,”我告诉他,“我真的想。”

我跌坐到凳子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开口,似乎已无话可说。然后,我心灰意冷地说:“老查,有时我认为一切都是谢克利搞的鬼,他让你我互相责怪对方。可是你又说他不知道你还 活着。”

他身体一震,催问道:“你再说一次。”

“说什么?”

“最后一句。”

“他不知道你还 活着?”

“对。”他从禁闭室旁走开,随即坐下,心情完全改变了。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说道:“雪洛!”

“怎么了?”

“暴风雨那天,我上甲板——谢克利看到我了。”

我渐渐了解他在担心什么了。“老查,你是在跟我说,船长知道你还 活着,却不采取行动?”

“没错。”

“他什么时候看到你的?”我问。

“我说过了,暴风雨那天,我在甲板上,正打算爬上主桅。”

“在你帮我之前,还 是帮我之后?”

他想了一会儿说:“帮你之前。没错,当时我被风吹得弯腰驼背,却听到有人在争吵。刚开始我还 搞不清楚是谁,随后我看到了谢克利船长和哈林先生。他们在吵架,吵得不可开交。我听到哈林先生指责船长故意带领海鹰号进入暴风圈。谢克利船长气疯了,我想他快要一拳揍过去了。接着大副跑开,船长就在此时转向我。起初,他认不出我,只是咒骂不休……就跟我一样。后来……”

“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呆住了似的瞪着我瞧。当时暴风雨越来越强了,他还 没能做什么或说什么,我就奔向了前桅,就在那儿,我碰巧帮了你一把。”

“暴风雨过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你难道不起疑心?”

“雪洛,你自己跟我说啦,我去桅上救你时,你还 以为我是孤魂野鬼,或者是天使。想想谢克利,如果说,世上有人心中隐藏的罪行足以惊动七大洋的死灵,想必就是他吧。暴风雨之后,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就确定他准是这么想的:他把我当成鬼魂了。他放着我不管就是最佳证据。要不然该怎么解释?所以说,我是安全的。”

我透过铁栏杆望着他,试着吸收他方才输出的全部信息。“老查……”我缓慢地开口,试着理清自己混乱不堪的思绪,“审判当时,他特别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查先生怎么了。”

“你的回答是……?”

“我说你死了,好瞒住他。可是老查,如果他真认为你还 活着,他也许会猜想我们大家都知情。他甚至会跟我一样,猜想是你杀了哈林先生,但他却一字不提。”

“这样才好把罪过推到你身上。”

“唯有先解决掉我,他才好对付你。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他怕我会向当局陈情,我曾这样威胁过他。你觉得,他知道是谁杀了哈林先生吗?”

“搞不清楚。”

“但到底是谁呢?”

老查陷入沉思中。“在暴风雨中杀掉一名帮手?当时可是正愁没人用的时候呢,这实在需要某种程度的……疯狂。”他最后说道。

“这么说来,”我问,“可能是谁呢?”

我们互相对视,我明白了。

“是船长,”我说,“铁定是他杀了哈林先生。”

“雪洛,”老查质疑,“哈林先生可是谢克利唯一的朋友……”

“是啊,一般人都以为他们是朋友,没人会想到谢克利船长是凶手。但是你曾告诉我说,他们以前从未一同出过航。而且,我也从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友情可言,你觉得呢?”

“我也不觉得……”

“你说他们争论,”我继续说,“我也看见过。暴风雨当时,你甚至以为谢克利船长会伸手揍哈林先生,只因哈林先生指控他。”

“指控他蓄意进入暴风圈。”

“这项指控严重吗?”

“上面的人会老大不高兴的,可是杀人……”

“老查,他看到你了,他知道你还 活着,他了解其他船员想必也知道。对他来说,我是威胁,你也是。如今,冒出个哈林先生,又是一大威胁。可是,一旦他杀掉哈林先生,每个人都会认为是你犯的案。”

“但他指控的是你啊。”老查说。

“看看他的心计有多深!”我叫道。

老查向黑暗望去,然后慢慢说道:“船员们为了保护我,只好一声不吭,眼睁睁地看着他吊死你。”

我补充他的话:“一旦解决掉我,老查,接着……就轮到你了。”

老查再度陷入沉思。我听到他喃喃地说:“愿上苍保佑我们……”

新的发现掀起的兴奋浪潮消退了,我们安静地坐着,直到蜡烛燃尽。

“我们能做什么呢?”我悲惨地问道。

“雪洛,我们必须逼他承认一切。”

“他太强了。”

“没错,如果他手中有枪,你却赤手空拳,根本别想叫他吐出半个字。”

“你的意思是……”

“雪洛,想想从前大伙儿发动叛变的事。你当时去过他的舱房,对不对?你一定看到过那个摆满了毛瑟枪的铁质保险箱。但是,枪支实在不太可能拿得到手,因为没人知道他把钥匙放在哪里。”

我倾身碰碰他的手臂。“老查,”我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