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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普洛维顿斯

名义上也许是船长,实际上可并非如此。我也意识到自己还 有许多尚待学习的地方。此外,正如老查日后坦言,我之所以能连升三级,身为海鹰号所属公司职员的女儿也是不小的考量因素。可是,尽管我以船长身分书写航海日志,实际下命令的人却是老查(我亲笔记下这点)。我坚持如此,也没人反对。船员自行选出了大副与二副——费斯  与巴罗,他们分成两班工作,工作表现可圈可点。另外,强森能返回船首舱房的窝,高兴自是不在话下。

至于谢克利船长的后记,航海日志上只有寥寥数语。在船员的督促下,我写道:

本船备受尊崇的船长顶着飓风掌舵,却在最后一刻不幸被卷入海中。哈林先生同样被赐予这种英雄式的死亡。

自此之后,我对于一切逝去英雄的轶事都抱以怀疑态度。

费斯  与巴罗坚持要我搬进船长舱房,我仍照常值班工作。我打算记下一切,并利用空暇在私人日记上愤怒地书写,似乎唯有用自己的话语重建过去,我才能理清眼前的一切。

谢克利船长死后未满二十四小时,摩根丢下测线,结果拉上一桶黑沙,他尝了尝,宣布:“布洛克岛到了。”假如一路顺风,再过不到四十八小时,我们就会抵达普洛维顿斯  。事实上,十二小时后,陆地就触目可及了,看似海天间一缕飘动的青灰色缎带顿时映入眼帘。

船员们欢欣鼓舞,更对上岸抱有深切的期许。但我却发现自己突然陷入到莫名的忧郁中,无法释怀。

“我们的陶船长为何闷闷不乐呢?”老查用了他常拿来取笑我的措辞问。当时他发现我高坐在船首顶端,郁郁不乐地眺望海洋和陆地。

我摇摇头。

“没有几位年轻小姐能像你一样,上船是乘客,靠岸却成了船长。”他提醒我。

“老查,”我说,“接下来我会怎样?”

“这个嘛,我想应该不用我担心啊。你告诉过我,你家很有钱,大好人生在等着你开创呢。再说,雪洛,你赢得了我们这么多水手坚定不移的友情,体验了一段时下年轻人难得能有的经历。这趟航行是值得永远记住的。”

“你家在哪儿?”我突然问道。

“非洲东海岸。”

“你当过奴隶吗?”

“从来没有。”他骄傲地宣称。

“你想当水手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当他终于开口时,语调已不像刚才那般欢喜。“我是离家出走的。”他说。

“为什么?”

“年轻气盛。这世界很大,我家很小。”

“你曾经回过家吗?”

他摇摇头。

“从来都不想回去?”

“倒是常想。但我不知道是否会受人欢迎,也不知道究竟会看到什么。雪洛,记得刚上船时,我跟你说的话吗?身为女孩的你和身为老黑人的我,都是海上的特殊人物。”

“我记得。”

“事实上,”他说,“无论走到哪儿,我都是特殊人物。”

“我呢?”

“现在谁敢断言呢?”他回答,“我只能这样告诉你,雪洛。水手自安全的港湾出航,他选择他要的风。一旦上了岸,正如你所见,风有自己的意志。小心哟,雪洛,注意自己选择的是什么风。”

“老查,”我问,“到了普洛维顿斯  ,有人会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回答:“我们会提醒老板,大伙儿可是辛辛苦苦地把海鹰号驶回了港湾,公司的货物也安然无损。没错,我们失去了船长和大副,但他们是为完成任务而英勇献身的,你懂吗?”

“基奇不会泄底吗?”

“我们饶了他一命,他应该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另外,谢克利手上握有他的一些把柄,一直在要挟他。所以说,基奇也自由了。”

“卡拉尼呢?”

“他根本没上船。雪洛,我向你保证,”他肯定地说,“老板会为遭受的损失表示遗憾,但他们流的泪水少得连帽子也浮不起来。”

自利物浦出航近两个月后,我们抵达纳拉干西特湾,一步步靠近普洛维顿斯  。1832年8月17日,海鹰号被拖索拉入印第安港。

当我知道快入港时,我跑回原来的舱房,兴奋地换上那些为这天准备的服饰:遮在一头乱发上的软帽、稍嫌破烂的宽裙、伤痕累累的鞋子,以及灰色的手套。出乎意料的是,我穿上这身衣服竟然觉得紧绷且不自然,甚至呼吸都很困难。我瞥向行李箱,褴褛的水手衣物就收在里面留作纪念品。一时之间,我很想换回水手打扮,但立刻又提醒自己,从这刻起,该是纪念品的就必须当作纪念品。

船被系牢后,我望向码头,不禁心跳加速——我的家人掺杂在等待的人群中,包括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每个人都在昂首搜寻我的踪影。他们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拘谨节制,尽管溽暑难耐,仍作盛装打扮。

母亲身穿深绿色的宽裙,肩膀上围了一条茶色披肩,软帽遮盖住她那整齐分开的秀发。父亲的模样是富裕男人的典型写照,身着长及膝盖的礼服和背心,头戴高顶礼帽,灰色的络腮胡既短且硬。我的弟妹正是他们两人的袖珍版。

说真的,我很高兴看到他们。但是,我却发现自己在努力咽下泪水。

与船员的告别非常简短,我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有血有泪的告别语昨晚就说过了。巴罗流下眼泪;费斯  粗鲁地拥抱我;尤恩亲吻我的脸颊耳语道“现在我的美人鱼是你了,姑娘”;格林递上一把捻接用的小刀(脸上还 挂着一抹狡猾的笑意)——我拒绝了;佛力敬了每人一轮甜酒;大伙儿还 把我抛起来欢呼三声“万岁”;然后,轮到我和老查合值最后一次的夜半班,当时他紧握着我的手,我则无法开口,拼命想隐藏住心中翻腾不休的情感。

如今我走下跳板,接受双亲有节制的拥抱。就连弟弟亚伯和妹妹伊娜献上的吻也仅比叹息稍重一些,轻拂过我的脸庞。

我们在自家的马车里坐好。

“雪洛的衣服为什么破破烂烂的?”伊娜问。

“这趟旅行很辛苦,亲爱的。”母亲代我回答。

“她的手套脏死了。”亚伯插嘴。

“亚伯!”父亲责备他。

马车在静默中加速疾驶,然后,反倒是母亲开口了:“雪洛,你的脸变成深棕色了。”

“阳光很强,妈妈。”

“我原以为你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阅读对心灵有益的书籍。”她呵斥道。

只能听到马儿疾行的嗒嗒声。我透过帽檐望去,发现父亲的眼睛紧盯着我,好似想挖掘秘密。我垂下双眸。

“这趟航海很辛苦吧,亲爱的?”终于,他问道,“船连桅杆都没了。”

“我们遇到了可怕的暴风雨,爸爸。”我双眼恳求地投向他说,“连费斯  ……连船上的水手都说这是他们见过最糟的一次。我们还 失去了船长和大副。”

“上帝慈悲……”我听到妈妈低声道。

“噢,我想的确是蛮糟的。”父亲回道,“但是雪洛,你必须注意自己的遣词用句。众所周知,水手有夸大其词的不良倾向。我期待从你的日记中读到经过深思熟虑的记述。你会遵照指示写日记的,对不对?”

“是的,爸爸。”我的心直往下沉。我完全忘了他会提出来要看日记的内容。

“我非常期待拜读你的日记。”他戏谑地伸出手指对我晃晃,“但小心哟,我会仔细挑出拼音的错误的!”

然后,感谢天主,弟弟亚伯和妹妹伊娜坚持要向我介绍我们位于比奈扶伦街的漂亮房子。

那栋房子比记忆中还 大。高耸的屋柱装饰着门口,挂着帷幔的巨大窗户面对街头。它足足有两层楼高,这不禁使我想起了英国的堡垒。

我们安全抵达,站在位于主阶梯前的大走廊上。对我来说,这儿黑暗而且无际无边,好似与阳光和空气已隔绝许久。

妈妈在父亲的审视下,轻柔地摘下我的软帽。她看到我那团纠结的短发,不禁叹了一口气。

“雪洛,”她低声耳语,“发生了什么事?”

“头虱。”我听到自己这么说——之前排练过的数种解释之一。

她再次叹气,我还 没来得及阻止,她就同情地执起我的手。“可怜的孩子,”她轻声道,“真悲惨。”当她站着握住我的手时,一种奇怪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她慢慢地转过我的手,盯着我的手心,继而用手指尖轻触。“你的手怎么了?”她恐惧地问道,“摸起来……好粗。”

“我……我必须自己洗衣服,妈妈。”

“亲爱的雪洛,真可怕,我好抱歉。”

“雪洛,”爸爸忽然说,“也许我们应该一起吃顿早餐。”他把手臂伸向我,我感激地握住。

我们走向餐厅。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上好的瓷盘和银器摆在上面。我离开父亲,准备就座。

“亲爱的,让你的母亲先就位。”我听到他轻声道。

我们坐定后,父亲说:“雪洛,据我了解,航运公司也通知了我,说原先答应我准备陪你一道航海的家庭,最后都没有兑现承诺。”

“是啊,爸爸。”我回答,“他们一直没有上船。”

“你是多么寂寞啊,真可怕。”母亲悲伤地摇摇头说。

“两个月来都没说话!”伊娜惊叫。

“我当然有话说了,小笨蛋。”

“可是……跟谁说呢?”亚伯疑惑地问道。

“那些人啊,水手。”

“哪些人,雪洛?”母亲皱着眉头问道。

“嗯,是这样子的……”

“你指的是船长,对不对啊,雪洛?”父亲提示。

“噢,不,不只是他,爸爸。你知道,船上的空间是很小的……”

父亲突然说:“奶油似乎用完了。”

“我去拿!”我推开椅子说。

“雪洛,坐下!”父亲严厉地叫道。他转向候在一旁的女仆说:“玛丽,去拿奶油。”

女仆行了个礼退出去。

我坐回原位,发觉妹妹在瞪着我瞧。

“怎么了?”我问她。

“我刚刚想起你像什么人了!”伊娜说。

“什么人?”

她皱皱鼻子说:“印第安人!”

亚伯笑了起来。

“孩子们!”父亲喝道。亚伯和伊娜努力坐直身子。

“雪洛,”我听到母亲在问,“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妈妈,你绝对想不到船上有多少工作……”

父亲突然掏出他的怀表。“时间比我想象中晚得多,”他说,“伊娜和亚伯必须去育儿室上课,他们的老师范罗歌小姐正等着呢。去吧,孩子们,”

亚伯和伊娜努力压下窃笑,一一从位子上站起。

“你们可以走了。”父亲对他们说。

他们离去后,房间变得非常沉静。母亲望着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陌生人,父亲的眼神则严厉至极。

“每位水手都对我非常和善。”我开口,“我不可能……”

“你一定累了,”他插话,“我想休息一下会对你比较好。”

“我非常清醒,爸爸。我的意思是,我已经习惯睡得少了,另外……”

“雪洛,”他坚持,“你累了,你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

“可是……”

“雪洛,你不该违背你爸爸的意思。”母亲轻声道。

我从座位上起身。“我不知道我的房间在哪里。”我说。

“玛丽,”父亲唤道,“叫布姬进来。”

不一会儿,玛丽就带着另一名女仆进来,是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女孩子。

“布姬,”父亲说,“带雪洛小姐到她的房间去,帮助她沐浴更衣。”

“是的,先生。”

布姬在前面带路。我的房间位于二楼的右翼,窗户面向后花园灿烂夺目的玫瑰花棚。我站在窗前,俯视着土地与花朵,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到家了!我到家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是一个男人(我猜是个仆人)搬着我的箱子进房,打开箱盖,然后就离去了。

我继续向窗外望去。

“小姐,恕我打扰,”我听到布姬说,“您的父亲要我帮助您洗澡、更衣。”

“布姬,我的名字不是小姐,我叫雪洛。”

“我不想做出这么大胆冒犯的事,小姐。”

“但如果我请求你……”

“我无意无礼,小姐,”布姬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因为付我薪水的是主人。”

我望着她的双眼,布姬垂下眼帘。我感到一阵痛苦凝聚在心头。此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该去开门吗,小姐?”布姬轻声问。

“当然,请去吧。”我疲惫不堪地说。

布姬打开门,是女仆玛丽。

玛丽进门,行了个礼。“小姐,”她对我说,“主人说要布姬拿走并销毁您所有的旧衣物。他还 要我取走您的日记,小姐。”

我望着她们俩,她们的姿态谦卑,甚至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玛丽,”我说,“你的名字是玛丽,对不对?”

“是的,小姐。”

“如果我请求你,你愿意称呼我雪洛吗?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玛丽紧张地偷瞧了布姬一眼。

“你愿意吗?”

“我不该如此,小姐。”

“但……为什么呢?”我恳求着。

“主人不会答应的,小姐。他会开除我。”

我答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玛丽说:“我很乐意现在就把日记拿下去,小姐。”

“我替您拿好吗,小姐?”布姬问我。

我走向箱子,找出那本日记,递给玛丽。她行了个礼,不发一言(仍在躲避我的视线),无声地走出房间,并关上身后的门。我走回窗户前。

“小姐,请问,箱予里所有的衣服都是旧的吗?”布姬最后问道。

“这些衣服会怎么处理?”

“我想是捐给穷人吧,小姐。夫人很仁慈。”

“我必须留下其中几件。”我迅速取出我的水手装束,警觉地对她说。

“您要留下这几件,小姐?”布姬困惑地问道。

“我想拿给我爸妈看。”我说了谎。

“好的,小姐。”

箱中的衣物被取出并拿走了。然后,我去洗澡,那种感觉真奇异!身上的污垢全消失了。我着衣时,布姬在旁边帮助——准确地说是不顾我的抗议,毅然插手。洗完澡后我没有下楼,让她退了下去。接着我坐到床上,因它的柔软而惊叹不已。

说真的,我在试着镇定自己。我害怕下楼去。我知道马上就会有人叫我下去。但是当我坐在这儿时,刚上海鹰号的回忆又重新浮现心头。当时我多么孤单,现在的我又是多么孤单!“噢,老查,”我对自己轻声说,“你在哪儿?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父亲的传召终于来临——但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了。玛丽传来指示,他命我直接前往起居室。怀揣着疯狂跳动的心,我的手抚过装饰华丽的栏杆,走下铺着地毯的宽阔阶梯。走到起居室的大门前,我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门。

“雪洛,”父亲说,“请把门关上。”

我照办了。

“现在站到我们面前。”

“好的,爸爸。”我迈向父亲手指示意之处。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即使是八月天正午时分,起居室里也不应该这么热。我望向火炉,从那儿冒出的火焰令我吓了一跳。下一刻钟,我才明白自己的日记正在火中燃烧。

我快步向前。

“站住!”父亲喝道,“让它烧。”

“可是……”

“烧成灰烬!”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它们。

“雪洛,”父亲起了话头,“我仔细地看过你的日记。我还 选读了一些念给你母亲听,不是全部。我想讲的事很多,但实际上我只会提出几点。一旦我讲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懂吗?”

“可是……”

“你懂吗,雪洛?”

“我懂,爸爸。”

“当初我送你进柏利顿女子学校,根据可靠信息——我曾相信是可靠的——我认为你在那儿能受到与社会地位相称的教育,不用说,你对自己和我们对你的期许都是很高的。但我被欺骗了。那儿的老师不知用什么法子,让你满脑子都是那些胡编瞎扯的本领,成天编造一些最荒诞不经、不合常理的故事。”

“爸爸!”我试着插话。

“住口!”他吼道。

我闭上嘴巴。

“你写的东西是品位最低劣的垃圾。地位低的人敢批评地位高的人,正义才真是无法伸张,你诬蔑可怜的谢克利船长就是一例。更要命的是,雪洛,你的拼字真是糟糕透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文字。还 有文法……更是错误连篇,叫人不敢相信!

“我要请个美国人来教你,小姐,把一些秩序观念灌输进你的脑袋。但是那种拼字,雪洛,那种拼字……”

“爸爸……”

“这件事的讨论就到此为止,雪洛,今后再也不许提了!你可以回房了,待在那儿,等到有事叫你才准出来。”

我转身离去。

“雪洛!”

我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不准……不准……向弟弟、妹妹提起这次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