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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仲夏的炎热沉重地压着康涅狄格山谷。孩子们的赤脚沾满路上干燥的尘土。厨房里,一个个小身体在硬邦邦的板凳上蠕动,眼睛离开初级课本,盯着门外令人望而却步的阳光。基德和她的学生们一样感到烦躁不安。

但愿我也能像摩茜那样,基德想。当她在恼怒中提高嗓门时,她想到摩茜始终如一的耐心,而感到羞愧。今天上午当她望着摩茜时,她再次想到摩茜在初夏时说的话,而感到心情宁静。朱迪丝难得有一次下午邀请基德与镇上的其他姑娘一起去河边采花和野餐。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刻,基德又回到摩茜身边,冲动地说,“噢,但愿你也能够去,摩茜!你怎么能够忍受总是一个人呆在后面?”

而摩茜平静地回答:“喔,我很久以前就习惯了。我记得非常清楚。父亲把我抱到台阶上,我就坐在那里看着孩子们在路上玩游戏。我想到了所有我再也不能做的事情。接着,我开始想所有我能够做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就不怎么想这件事了。”

怀着爱心和技巧教孩子,这当然是摩茜可以做的事情。但是,基德常常思索,费这么大的气力去教他们识字,这值得吗?她自己曾经非常渴望学习,急不可待地等着翻开祖父书房里那些神奇的字书。但是,这些孩子永远也无法想象文字能够创造的奇迹。在新英格兰这里,书的惟一内容是各种沉闷的说教,顶多有一些虔诚的宗教诗歌。

基德叹了一口气,目光掠过她负责的孩子们听话地低着的头,望向敞开的门道,这时,一个突然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迅速地走过去。

那里一定又有什么人,她想。今天我要弄个明白。

果然,一小束鲜花——金凤花和野生天竺葵,第三次摆在台阶上。当她弯下腰把它们拾起来时,她确定有一个人影溜到一棵树后。好奇心使她忘了自己的学生,她走到路中间,一眼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认出是普罗丹丝·格拉夫。

“普罗丹丝,”她招呼她,“不要跑。是你留下的花吗?”

孩子慢慢地从树后走出来。她现在更瘦了,穿着一件口袋式的不成样子的东西,扎在腰上。她的眼睛,在那张憔悴的小脸上大得不成比例,正渴望地凝视着基德。她让基德想起一天早上在房子附近徘徊的一只小鹿。它也是像这样慢慢地靠近,看见摩茜拿给它的食物而渴望地颤抖,同时又非常紧张,一丁点儿危险的迹象就会让它跳开。

“花是给谁的,普罗丹丝?”

“给你的。”孩子的声音完全是嘶哑的低语。

“谢谢你。它们非常可爱。但是,你为什么不和其他孩子一起来上学呢?”

“我太大了,”普罗丹丝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说你已经能读书了?”

“不是。爸想让我上学,但是,妈说我太笨了。”

“你不是真的相信自己笨对吗,普罗丹丝?”

普罗丹丝把一个赤裸的脚趾埋进路面的土里。“我不相信。门打开的时候,我可以听见你说话。我打赌我可以学得像他们一样好。”

“你当然可以,而且也应该这样。现在就和我一起进来,看看读书有多么容易好吗?”

普罗丹丝用力摇摇头。“有人会告状的。”

“那会怎么样?”

“妈会用藤棍打我。她不许我和你说话。”

基德想起格拉夫太太那张刻板的薄嘴片子,她没有催促。“普罗丹丝,”她改用建议的口吻,“如果你真的想,你可以自己学习读书的。”

“我没有课本啊。”

基德想起一件事:“有什么地方你可以见我,又没有人会告状的呢?”她问,“你能不能到大草场去呢?”

普罗丹丝点点头:“只要我干完活儿,谁也不管我去哪里的,”她说。

“那么,如果你今天下午能在那里见我,我会给你带一本识字本,我还 要教你读一些东西。你来吗?”

“如果我做完——”普罗丹丝轻声说。

“你知道那条从南路到黑鸟水塘的小路吗?”

普罗丹丝一惊:“那个女巫就住在那边!”

“别傻了!她是一个温和的老妇人,连一只田鼠都不会伤害的。反正你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那边有一棵大柳树。我就在那里等你。你要试试吗?”

那双圆眼睛后面的挣扎,让人看了痛心。“也许吧,”普罗丹丝用耳语般的声音说,然后转身跑了。

基德慢慢走回教室。她今天能用什么借口去开自己的箱子呢?她记得在其中一只箱子的下面,有一本很小的识字本。那是祖父的朋友从英格兰带来的礼物,封面镶嵌着银线,衬着红绸,有一个银白色的提手。她从来没有真正用过它;她记得自己如何不假思索地读出每一个字母,而让客人们感到惊异,但是她却为了它的精美工艺而珍惜这件礼品。

基德一周后,想,不能让每个孩子都在一棵柳树下学习读书,这是多么可惜啊。她和普罗丹丝坐在一块凉 爽的草毯上。浅绿色的树枝帘幕刚好抚摩着草地,在孩子的脸上投下一丝丝阴影,像那些银线一样纤美。这是第三堂课。起初,普罗丹丝一言不发。在她短短的一生中,这孩子难得看见,当然从未在手里拿过,像这本精致的银白色小识字本这样可爱的东西。有好一阵子,她被书的精美迷住了,无法意识到固定在上面的那个小字母表,正是由她在学校门道偷听到的一样的a、b和ab组成的。但是现在,到了第三次会面,她是这样快地接受着这些珍贵的字母,使基德知道她必须尽快找一册初级课本了。

“时候不早了,普罗丹丝。我不想让你遇到麻烦,我自己也必须回去了。”

孩子叹了一口气,顺从地交出了识字本。

“它是你的了,普罗丹丝。我是说,是给你的礼物。”

“妈妈绝不会让我留下的,”小姑娘懊悔地说,“只能请你为我保存。”

基德做了一个决定。她一直想找一个理由,带普罗丹丝去见汉娜。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孩子比她本人更需要那样一个抚慰心灵的庇护所。

“我知道我们要怎么做了,”她建议,“我们要把书留在这里让汉娜保管。以后,无论你什么时候需要用,都可以去从她那里取了。”

孩子的脸吓得发白。

“普罗丹丝,听我说。你害怕汉娜,是因为你不认识她,是因为你听到了不真实的传闻。”

“如果我走近她,她会切掉我的鼻子!”

基德大笑起来,然后拉着孩子的手,用最诚恳的口吻说:“你一定要相信我,好吗?”

小脑袋庄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跟我来吧,你亲眼看看。我用自己名誉担保,你绝不会受到伤害的。”

当她们沿着长满青草的小路走去时,那握在她的手里的骨瘦如柴的小手不停地颤抖,但是普罗丹丝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在她身边。对这样一种信任,基德的心突然因怜悯和感激而隐隐作痛。

“我又带了一个叛逆分子来看你,”当汉娜来到门口时,她宣布。汉娜眨了眨失神的眼睛。

“今天真奇妙啊!”她兴奋地说。“四只新生的小猫,现在又来了客人!来看看吧。”

在小屋的一角,一堆柔软的草上,大黄猫蜷着身子,保护着四个小绒球。她用黄玉般的眼睛欣喜地看着它们,它的喵喵的叫声中透着自豪。普罗丹丝完全忘掉了警惕,跪了下来。

“啊,可爱的小东西,”她低声说,一边小心翼翼伸出一个手指。“两只黑色的,一只有条纹的和一只黄色的。”基德和汉娜在她的头上微笑。

“如果你非常、非常小心,你可以拿起一只,把它捧在手里,”汉娜告诉她。

普罗丹丝手里捧着一只黑色的小猫,一边看着她们为识字本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

“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你,孩子。我会为你保管好它的。现在让我看看你今天学了什么。这是什么字?”

在地上的干净的白沙里,汉娜认真地画了一个B字。基德看着普罗丹丝,屏住呼吸。但是,当汉娜伸出小棍时,普罗丹丝那双小鹿似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的神情。普罗丹丝勇敢地伸出手,把小棍拿过来,认真而自豪地画出那些线条。

“我相信还 有一块蓝莓饼,可以奖励给这样聪明的学生,”汉娜称赞道。

那块饼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汉娜的灵丹妙药包治百病,”纳特曾经说,“蓝莓饼和一只小猫。”看着它们的魔力在普罗丹丝身上奏效,基德微笑着。但是,还 有一种看不见的成分使这一疗法屡试不爽。它在《圣经》中的名字是爱。

“为什么他们说她是一个女巫呢?”当她们慢慢地沿路返回的时,普罗丹丝问道。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尝试去了解她。人们害怕他们不理解的东西。你现在再也不害怕她了,对吗?你有机会就会去看她,即使我不在那里,对吗?”

孩子思索着。“是的,”她最后说,“我一有机会就会回来的。不仅仅是因为课本在那里。我认为汉娜很孤单。当然,她可以和猫咪讲话,但是,你不认为她有时候一定想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吗?”

看着普罗丹丝急急忙忙地往家走,基德感到一阵疑惑。她依然如故,还 是感情用事,而不肯停下来掂量一下后果。现在她开始认真地考虑,虽然为时已晚。把普罗丹丝拖进她的秘密世界,这公平吗?欺骗她的姨妈和姨父,她感到完全理所当然;他们心胸狭窄,而且是错误的。但是,一想到格拉夫太太,她就会战栗。然而普罗丹丝的样子太悲惨了。她需要一个朋友。在几个小时里,那双机警而忧虑的眼睛,闪烁着信任和幸福。那不值得冒一点儿险吗?基德从疑虑中摆脱出来,也让自己准备好面对那个家和又一个沉闷的晚上。

威廉这些日子能够谈的话题仅限于他的房子。每天晚上他都必然不厌其详地报告砍了哪些树,制造了哪些板子。今天,当一家人搬到室内,来躲避河面上飘来的雾气时,他报告的内容是他监督木匠锯开白橡树做墙板。

“我认为我决定锯开橡树并没有错,”他告诉他们,“当然,一天两个先令对一个木匠是很高的工钱了,可是——”

有时,基德真想堵住耳朵。她一定要听这些板子用的每个钉子的价钱,以及那笔钱可以买多少最好的钉子吗?她在第一块板安装好之前,就厌倦了那所房子。

然而朱迪丝对这样的细节却兴趣盎然。她对线条和造型有天生的鉴赏力,并且有自己的明确见地,而且很显然,至少在基德看来,当威廉规划他的房子时,朱迪丝正在把它与自己所梦想的房子进行比较,一块木料对一块木料地逐一比较。当她巧妙地试图将约翰·霍尔布鲁克拖进这场讨论中时,她的企图是再明显不过了。

“我想你应该采用那种新式的屋顶,威廉,”她现在说。“他们管那叫复斜屋顶。就像是去哈特福德的路上的那所新房子。我认为它们看上去非常气派,你不这么认为吗,约翰?”

看到约翰的困惑,摩茜笑了出来:“我相信约翰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的头上还 有一个屋顶,”她温和的取笑说,“除非雨水碰巧漏下来落在他的鼻子上。”

“然后他只是拿起他的书,换一个地方,”基德补充。

威廉没有笑。他正在严肃地考虑这件事。“也许你是对的,朱迪丝。明天我骑马去哈特福德的路上,会好好看看那所房子。当然,很难确定是不是应该冒险采用那种风格。”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基德不耐烦地猛拉了一把线,竟然让线团蹦到地上,滚到房间那边的地上。威廉弯腰的速度太慢,没有捉住线团,结果不得不跪下沉重的身体,从椅子底下把它够出来。现在总算有一些男人,基德心里想,可以拣起一个线团,又不显得可笑了。她不领情地谢了他。

摩茜又像往常一样,在困境中为他们导航。“你带来了什么书,今晚读给我们听呢,约翰?”她询问,“朱迪丝,点上一个松树根给他照亮。”

这是惟一一件能让他们团结一致的事情。约翰喜欢大声朗读,而他们也都喜欢听。他们所有人的日常生活都充满了艰苦的劳动,很少有机会满足他们的心灵和精神的饥渴。约翰读给他们听的书,开启了一扇窗子,让他们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或许他们每个人在听的时候,都透过那扇窗子,一睹别人所不知的秘密世界。马修·伍德愁眉不展地坐着,他那机敏的头脑挑战并掂量着每一种新的思想。基德猜想雷切尔不但欢迎读书本身,也欢迎这些平静和轻松的时刻。威廉的想法是很难看出来的。基德常常希望约翰除了他如此崇敬的宗教短文,还 能读点儿别的,但是,即便对她那不耐烦的心绪,他的优美的声音也施展着魔力。

今天晚上的内容是诗歌。“这些诗是一个波士顿的女人写的,”他解释说,“安妮·布拉德斯 特里特,麻萨诸塞州长的妻子。布克雷大夫认为它们可与英格兰最好的诗相媲美。这一首是写太阳的:

是你四溢的荣耀,

令芸芸众生无力仰视你灿烂的光芒?

是你高筑的宝座,

令尘世万物莫可企及你无上的苍穹?

是谁造就了你的荣耀,

给你如此绚丽的光华?

永世赞美,永世谒拜吧,为造物主那博大、恢弘!

基德放慢了手里的织针。她烦躁不安的神经开始松弛起来,而伴随着那清晰、低沉的声音,一种满足感犹如草场上的阳光,笼罩在她的周围。

约翰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她思索着。我们都开始爱他。但是我依然有一点儿敬畏他。马修姨父认为他是软弱的,但是我怀疑他们两个人说到底,都是用同一块新英格兰岩石造就的。对约翰而言,他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与他结婚的姑娘,都将让位于他的工作。不知道朱迪丝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者,她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他?

或许是因为那些诗句打开了她的心扉,基德突然拾起双眼,发现了新的情况。摩茜像往常一样坐在火炉旁,不时被阴影遮住。她的织针几乎是在自动地工作,使她很少去看手里的织物。这会儿,一滴松香的耀眼光芒在她的脸上一闪。那双专心致志的大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伏身读书的年轻人的脸,刹那间,摩茜完全袒露出自己的心事。摩茜爱上约翰·霍尔布鲁克了。

转眼之间,阴影再次遮住了摩茜。基德迅速地环顾房间里的其他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朱迪丝出神地坐在那里,嘴唇上带着一丝隐秘的微笑。雷切尔昏昏欲睡,累得无法认真听约翰读书。马修专心致志地坐着,随时准备抓住任何一点儿异端邪说的暗示。

我完全应该想象得到啊,基德想,而她的双手却在颤抖。摩茜和约翰·霍尔布鲁克!多么般配——多么不可思议、天衣无缝地般配——又是多么的不可能啊!

但愿我没有看见,她的心中猛然涌起一阵悲哀。但是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情景。摩茜眼中燃烧的火焰是这样纯洁,这样彻底地忘我,使得基德所知道的一切在它的光芒下都黯然失色。喜欢那样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