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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基德换上干衣服,吃了一些热腾腾的玉米糊和蜜浆,然后倚着长凳的靠背烤火。她疲惫而如释重负,感到头重脚轻。她四下看着熟悉的房间。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一切看上去是多么美,多么安全啊!摩茜的床用帘子挡着,从那里传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听起来几乎恢复了正常。布克雷大夫说,朱迪丝今天上午就可以下床了。雷切尔同意回自己的床上睡一会儿,但是要他们保证在摩茜有动静的时候立刻叫醒她,马修也在准备回去工作。

看着他套上沉重的靴子,基德知道自己要在他出门之前,把话说出来。整整一夜,就在她的思绪的边缘,在追捕的恐惧和漫长而寒冷的等待中,她始终珍藏着一个温暖的记忆。在河滩上,当纳特把逃脱的机会放在她面前时,也是这个记忆阻止了她。她需要确定这个记忆真的就是她的。她颤抖着站起来,走过去站在姨父面前。

“马修姨父,”她轻柔地说。“昨天夜里我听见您对那些人说的话了,我想要感谢您。”

“那没什么,”他生硬地说。

“但是那很重要,”她坚持着,“我从一开始就只会给您带来麻烦,我不值得您为我挺身而出。”

姨父从他浓密的眉毛下打量着她。“的确,我当初不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他终于说,“但是这个星期,你证明我是错的。你尽力了,凯瑟琳。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也不可能做得更多了。”

基德突然诚心诚意地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欺骗过这个男人。她希望自己这会儿能够问心无愧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感到羞愧,自己有很多次,多得数不过来,没有做完工作就偷偷地溜走。

我有一天会告诉他的,她对自己发誓,在我确定汉娜安全的时候。而且,我要尽力做好我份内的事,就从现在开始。我甚至不再觉得累了。

她帮助朱迪丝穿好衣服,然后拉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在窗前晒太阳。她从井里打了一大锅水,然后把水烧热准备洗东西。她把凌乱的沙地清扫干净,重新铺上一层,做出好看的图案。她烙了一张玉米饼作中餐。汉娜安全了,摩茜也快好了。这该足够了,而且可以肯定,只要她拼命地做事,她就能够忘掉这种奇怪的空虚感,以及萦绕在心头的遗憾——那种秘密而美好的事情一去不复返了。

马修回家吃午饭了。基德把铁铲插进烤炉,把玉米饼拖出来,饼的边上包着一层蓬松、金黄色的脆皮,朱迪丝说饼的香味让她第一次感到饿了。摩茜动了一下,用非常自然的声音要一口水喝,而雷切尔憔悴的脸上也带着笑容。

他们这次没有因敲门声而警觉。马修去开门,其他人平静地坐在桌旁。她们听见过道里靴子磨擦地面的声音,和一个男人的讲话声。

“我们有事情找你,马修。”

“这里有病人,”他答道。

“这件事不能等。最好也叫上你的妻子,还 有那个巴巴多斯 来的姑娘。我们尽量长话短说。”

男人们站到一边,让雷切尔和基德在前面走进会客室。一共来了四个人,一个是教会的执事,一个是镇上的警官,还 有格拉夫先生和他的妻子。他们在这个上午都没有情绪激动。他们神情严肃,看上去是有备而来,格拉夫太太目光闪闪地看着基德,带着轻蔑和某种不可理喻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赞成巫术,”警官开始讲话,“但是我们要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你改变主意。”

“你逮捕了你的女巫吗?”马修不耐烦地问。

“不为这个。这个镇子已经永远甩掉了那一个。”

马修惊慌地盯着他:“你干了什么?”

“你不用怕。我们并没有碰那个老女人。不知何故,她从我们的围捕中溜掉了。”

“而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格拉夫太太狠狠地说。基德心中一阵恐怖,由不得感到恶心和晕眩。

执事不安地瞥了格拉夫太太一眼。“我并不完全站在他们一边,”他说,“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似乎非常奇怪。我们今天早上搜遍了整个镇子,从天一亮就开始,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发现。真不明白她怎么会跑掉的。”

“我们完全清楚。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她!”格拉夫太太突然插话,“你嘘我也没有用,亚当·格拉夫。你告诉他们我们看到了什么!”

她的丈夫清了一下喉咙。“我本人并没有亲眼看见,”他表示歉意,“但是有人看见她的那只大黄猫从房子里跑出来。几个家伙开枪打它。但是那些看得清楚的人说,它的嘴里叼着一只大肥耗子,而它甚至在子弹朝它打过去的时候,也始终没有松口。”

他的妻子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那只耗子就是汉娜·杜波尔!这不是她第一次变成动物了。他们说,在月圆的时候——”

“耐心点儿马修,”看到马修轻蔑的表示,警官告诫说,“你无法否认这件事。我们对发生的这些事情,最好不要太认真。那个女人走了,我看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直接回到撒旦那里去了!”格拉夫太太断言,“但是,她留下了另一个人来做她的工作!”

基德差一点儿大笑起来,但是看到格拉夫太太的样子,她马上就镇定下来。那个女人的双眼,带着一种狡诈的得意,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他们在搜查她的住处时,发现了一样东西。你最好看看这个,马修。”警官从衣袋里拉出来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是那个银白色的小识字本。

“那是什么?”马修问。

“像是一种识字本。”

“谁见过那样的识字本?”格拉夫先生质问道,“这是魔鬼亲笔写的字。”

“上面有主祷文,”警官提醒他,“你看看把手上的字母,马修。”

马修不情愿地把那东西拿在手里,翻了过来。

“让她自己说这是从哪儿来的吧,”格拉夫太太按捺不住地讥笑道。

雷切尔发出沉重的喘息声。马修从识字本上抬起眼睛,看着外甥女刷白的脸。“这会是你的吗,凯瑟琳?”他问。

基德的嘴唇僵硬。“是的,先生,”她微弱无力地回答。

“你知道它丢了吗?是被人偷走了吗?”

“不,先生。我知道它在那里。我——是我自己把它拿去的。”

“为什么?”

基德扫视着一张张等待着的严峻面孔。他们知道普罗丹丝的事情吗?如果他们不知道,她一定要非常当心。“那是——是一件礼物,”她勉强地说。

“给那寡妇的礼物?”

“不完全是——”

“你是说她威胁你——像是敲诈?”

“噢,不!汉娜是我的一个朋友!对不起,姨父,我本来想尽快告诉你的,是真的。我从草场回家的路上,经常去看她。有时候我带东西给她——我是说我自己的东西。”可怜的雷切尔,那个苹果馅饼一定在让她的良心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吧!

“这我就不懂了,凯瑟琳。我曾经禁止你——你也完全听懂了——不要去那个女人的房子。”

“我知道。但是汉娜需要我,我也需要她。她不是一个女巫,马修姨父。你要是能了解她——”

马修回头看着警官。“我表示悔恨,”他很有尊严地说,“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家人。但是这姑娘年轻不懂事。都怪我自己疏于管教。”

“不要怪自己了,马修。”警官站了起来,“我很抱歉,你的女儿还 在病着,不管怎么说,我们要把这姑娘关起来。”

“噢,不!”雷切尔一下子喊起来。“你不能让他们这样做,马修!”

“从什么时候起,”马修问,眼睛闪闪发亮,“你们因为一个女孩儿不听话就把她关起来?这件事归我管。”

“不是因为不听话。这个女孩儿中了巫术。”

“荒唐!”马修大吼。

“你讲话要注意,伙计。这姑娘已经承认是那个女巫的一个朋友。有人还 依法签署了对她的控告。”

“谁敢签署这样的控告?”

“是我签的!”格拉夫太太叫道。“这姑娘对这个镇上一半的孩子下了咒语,我要看到她被送上法庭,即便这是我最不愿做的事情!”

马修露出颓然的神情。“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去?”他问。

“我住处后面的小屋就行。除了哈特福德哪儿都没有像样的牢房,而我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天的时间。”

“等一等。你打算把她关多久?”

“直到审判。萨姆·达尔科特明天回来时,很可能会当着牧师的面盘问她。他们对哈里森太太和约翰逊家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做的。我们有二十年没有审判女巫了。估计会在哈特福德进行一次陪审团审判。”

“如果我保证在达尔科特上尉回来前,把她锁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这怎么样?”

“他的保证有什么用?”格拉夫太太质问,“他知道她过去几个月在什么地方吗?”她想看到我坐牢,基德想。那女人眼中的仇恨让她感到麻木。

“我是可以信任你的,”警官考虑着,“但是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我不能信任。他们昨天夜里在那边失去了控制。这个镇子又有人死了,我不能对发生的事情负责。这姑娘和我在一起很安全,我可以担保。”

雷切尔刚要走上前去,马修做手势让她退回来。“去拿她的斗篷,”他命令道。他们一言不发地站在过道里,等雷切尔哭着上楼,然后拿着她自己的毛斗篷回来。

“你的都湿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穿上这个吧,基德。那个地方可能很冷的。”

格拉夫夫妇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大街,又顺着木匠小路来到警官的房子,然后站在一边看着基德被关入小屋,并且亲耳听到沉重的门闩在门外落下来。

小屋空荡荡的,只是角落里有一堆草,放在肮脏的地上。屋子没有窗子,但是粗木板的缝隙中可以透过日光,以及十一月寒冷的秋风。基德靠在门柱上,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黄昏时分,当小屋的一侧已经笼罩在阴影中时,她听到脚步声,门闩拉开了,警官的脸朝门里张望。

“晚饭来了,”他粗声粗气地说。“我妻子还 送来了这个。”他把一条厚厚的棉被推给她,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能看出不是很干净,不过毕竟是一种善意的表示。

“我们这里过去从来没有关过一个姑娘,”他不安地解释说,“真可笑。我绝不会把你当做一个女巫的。但是谁也说不清。”

“请问,”基德鼓起勇气说,“你刚才说的那些女人——哈里森太太和另一个,他们后来怎么了?”

“哈里森太太被驱逐出殖民地。约翰逊太太被他们绞死了。”接着,看到她已经吓得面色惨白,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不大相信他们会对你这么狠,”他安慰她。“因为你这么年轻,又是初犯。很可能会给你打上烙印,或割掉一只耳朵。”他砰地关上了门。

不论那个木碗盛着什么食物,她连尝一口的心情都没有。她重新开始哆嗦,那床棉被无法让她暖和。她生平第一次体验到坐牢的滋味。她惟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克制着自己不去砸门和尖叫。

如果她尖叫,谁会听见呢?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帮助她呢?约翰·霍尔布鲁克也许会。他的安静背后,有某种力量和信念。他们也许会听他的。但是他远在麻萨诸塞的荒原之中。纳特·伊顿呢?他已经顺河而下走完一半的航程了,而且也被驱逐出城了。威廉呢?是啊,当然!威廉能够帮助她。她为什么没有立刻想到他呢?威廉说的每句话,在镇上都是有分量的。他的地位,他的人品,都是无可置疑的。难道地方法官会在威廉这样的人面前,听信格拉夫夫妇的话?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了底。她想到他会前来支持她,充满信心而镇定自若,他那宽阔、可以依赖的肩膀,像一座城堡,挡住格拉夫太太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亲爱的、可以依赖的威廉啊!也许他今天夜里就会来。基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坐在地上,膝盖紧紧地收拢抵着胸,等待着威廉。

最终到来的却是雷切尔。天黑很久以后,基德听见她在小屋墙外低声讲话,声音是这样胆怯和微弱,以至于她起初还 以为只是自己的想象。

“基德?能听见我吗?你还 好吗?”

“是的!噢,雷切尔姨妈,你不应该离开他们啊!”

“我要知道你的情况啊。我知道你也想了解家里的情况,基德。布克雷大夫说摩茜几乎完全退烧了。”

“我很高兴。我很想帮忙,可是现在我全留给你做了。噢,雷切尔姨妈——你能原谅我吗?”

“嘘,孩子。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想想吧,我一直知道你去那个地方,却从来没有说出来。”

“不管怎么样,我还 是会经常去的。但是我想不到会给你们大家带来这样的耻辱。雷切尔姨妈——他们怎么对待女巫呢?”

墙板外面有一点儿响动。“没什么,孩子,”雷切尔压低声音说,“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但是她说得不够快——她喘息时的微微的抽泣声首先做了回答。“审问已经定在明天上午进行。勇敢些,亲爱的!但是你也要帮助我们,基德。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还 没有说出来,还 瞒着我们,你一定要统统说出来。”雷切尔需要多大的勇气,来面对丈夫的愤怒、黑夜,以及监所陌生的恐怖啊!

“但愿我可以给你弄点儿吃的进来。你很害怕吗,基德,我亲爱的?”

“现在不,”基德撒了谎,“你来了我就不怕了。谢谢你,雷切尔姨妈。”

姨妈的探望给了基德支持,使她能够面对明天的审判,而不那么惊慌了。她坐下来,强迫自己清点一下自己的所有机会。她无法想象他们有很多不利于她的证据。但是,似乎不需要很多证据,就足以引起那些人的怀疑。可怜的汉娜做过什么伤害他们的事情了?格拉夫太太从海豚号上的头一天起就恨她,她不报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镇上的人对一个不听话的女孩儿,是不会有多少同情的。但愿她今天早上没有克制自己的冲动,而是把整件事都告诉姨父。尽管他也可能无能为力。她现在明白,她违抗他的命令,从而在所有人的眼中降低了他的威望。

假定他们发现普罗丹丝也不听话呢?她无法想象。而且她对普罗丹丝的行动要负完全责任,基德痛苦地承认。谁用承诺引诱那孩子的,谁想到柳树下的藏身之地,并且说服她——不是硬拖着她——去见汉娜的?噢,为什么她没有看出自己正在做什么?她怎么能这么坏呢?当普罗丹丝吃不饱饭,挨打,过度劳累时,她能不能识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我想丢下自己的工作,基德自责地呻吟,我至少也应该去格拉夫家的田里,帮助那个可怜的孩子啊!

然而,在小屋的那最后一个下午多么美好啊。基德把额头倚在膝盖上,感觉自己好像又在那里了。她可以听见炉火的劈啪声,锅里炖的菜的冒泡声,普罗丹丝手指中的笔的沙沙声,汉娜的椅子的嘎吱声,还 有大黄猫昏昏欲睡的喵喵声。她可以看到炉火的红光,但是她却感觉不到它的热量。那就像是在寒冷的户外,站在一个她再也不能进入的、被查封的房间的窗前向里凝视。

她在河滩时已经整夜未睡。现在,她蜷缩在那床破被子里,身不由己地被吸进一个黑色的沉睡漩涡,被噩梦的幻影缠绕着,一点点儿滑向某种未知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