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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顶着风浪前行

“没有了后桅,船只能借风力航行了。可惜,夜里风向转变了。”乔丹船长睡意蒙咙地说着,和坎德船长一起登上了甲板。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坎德船长说。

“前面会有一段新的旅程,可以打些鱼上来。但是现在如果向南航行,我敢打赌,我们的辛苦劳作肯定能有所回报。”

坎德船长对此并不作答,他察看着船遭海浪撞击的损伤,看见木工正在那里修修补补。

“用帆布和铁箍牢牢固定住边缘,再用焦油全部涂抹一遍,这样就会让它变得又结实又干燥。”老大笑着说,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让坎德船长很不喜欢。

“这个我知道!”坎德船长回答道,心里不由有点冒火。没有什么事情比无法摆脱一个自以为是的客人的骚扰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了,坎德船长的耐心差不多快到头了。“大副,下令让水手长彻底检修帆布,让木工充分准备好所需材料。还有,叫那个‘说谎者’站一边去,要杀杀他的傲气,看起来他挺神气活现的。”

“是,是。”

船长踱上甲板,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走着,老大一直跟在他的身旁。他是个精明的阴谋家,已经谋划好了他的角色,就是去挑逗得主人发火。

“我要回舱里去,”坎德船长说,“去补上我的航海日志。”而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会招待你们船员的食宿。”

“不,用不着!”老大微笑着,似乎很不赞成坎德船长的这种说法。但是,当主人转身走开时,他就咧开嘴大笑起来。

水手长菲利浦和留着山羊胡的独眼龙木工站在去前舱的通道上,厨师和他的副手远远地呆在下面的厨房里,下面值班的水手已经酣然入睡,只有马丁·巴维克这个值班人员中的第十一个水手仍站在甲板上,被营救上来的那十一名船员也都不在下面。坎德船长进了他的船舱,在那里忙着记航海日志。现在,后甲板上只有迪文玫瑰号上的八名船员以及大副,其中一个在掌舵。老大转身向后看了一眼,把这些人数记在心里。

经过一夜的睡眠,老大和他的手下都已精神焕发,吃过饭后,体力也充沛起来。他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从外表看,他们似乎对这艘船漠不关心,不像是要去找麻烦的样子,一个人盯着大副,两个人则晃荡着走向驾驶舱。

“水手长是个勇敢的少年。”老大走了过来,对大副说。他叉开腿,交叠起胳膊,站在大副面前。

大副点点头,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来客,甚至比坎德船长还要厌恶这家伙。

“一个勇敢的少年,”老大重复道,“那我可以用上他。”

“你?”

“是的,我!”

大副后退一步,就像某个人把脸靠得太近时,人们常会做的那样。他一下子明白了老大的意图,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老大就举起了手,大副身后的那个人马上将一把六英尺长的蓝色钢刀刺进大副的后背,正好插入肋骨和心脏之间。

大副死在了老大的臂弯里,因为在他倒下时,老大扶住了他,不让他躺倒在地。

“干得好!”老大夸奖他的手下。

“还不太如意,”手下答道,在大副的外衣上擦拭着钢刀,“他死得很安静,但是刀刃刺进了肋骨,从骨头里拔出尖刀来的感觉让我的牙齿都打颤。”

老大笑了起来,“这可真让人大倒胃口,”他说,“来吧,我们把这家伙拉到一边去。”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迅速而且悄没生息,老大、他的手下以及大副待在后甲板的梯子那儿,从表象看来,老大只是友好地向大副伸出手,因为外衣遮住了那把刺进他身体的刀子,但大副的头无力地向前垂落,样子颇为古怪。老大的四个手下一直在一旁等待时机,看到这一幕后,立即穿过通往驾驶舱的门,推开了通向主甲板的舱口。一个人候在舱口,另两个躲在船长的大船舱门边,第四个人则径直走向船舵,从袖子里抽出刀子把舵手砍倒在地。

虽然这种袭击做得很老练,但却不像刺杀大副那样一步到位。舵手从舵盘边向前跌到,并发出一声喊叫,试图与攻击者展开搏斗。凶手又一次举刀砍去,结束了他的性命。舵手倒在了地上,嘴角鲜血淋漓,手指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那个谋杀者握住了舵盘,轻声叫道:“嘿,船长,我们已经控制了舵盘!”这时,他听见一个水手的叫声——“大副倒下去了,我们过去帮他一把!”

紧接着就是一阵骚乱,有人发出一声尖叫,许多人开始紧急跑动。突然,一个比之前任何声音都要尖利和疯狂的嗓音喊了起来:“不,我投降了——饶命,饶命啊!请发发慈悲,看在上帝份上,我求你们了!救命,哦,上帝啊!”

一片粗哑的声音与之同时响起,还夹杂着搏斗的声息,然后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刺人耳膜。

掌控了舵盘的那个人把舵手的尸体踢到了一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透过他背后的隔离壁,他听见大船舱里突然发生了骚动。当主桅和船首楼之间的喊叫声越来越响时,大船舱的门猛地开了,弗朗西斯·坎德船长冲了出来。他身穿一件华贵的背心,衬衣的袖口很宽大,头发刚用素馨花油搽过,裤腿膝部还装饰着富丽的弓形图案——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上流绅士,身为皇家海军上尉,这是他第一次航海。他刚冲出门,候在左边的那个家伙对他举刀就刺,但是刀子碰上了钢铁,一下子就被折断了,看来是坎德船长里面穿了一件防身服,才击退了这一卑劣的偷袭。

接着,坎德船长闪电般地一转身,拔出自己的剑刺向那个恶棍。候在门右边的家伙看见同伙的袭击失败,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就从坎德船长的身后跳了过去,一手揪住他油光光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拽,另一只手拿刀子刺进了他没有任何遮挡的咽喉。

深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汨汨涌出,像溪流一样淌到了他的领子和漂亮的外衣上。他痛苦地咳嗽着,松开了手,但剑还插在第一个袭击者的身体里。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无力地瘫倒在地。

甲板上的喊叫声停止了,杀了坎德船长的凶手,打量着豪华的大船舱:船长的外套还平铺在椅子上,他刚才就是从这里站起身、走出门去被杀的。船长的钢笔搁在翻开的航海日志上,没有盖上的墨水瓶旁,放着一瓶葡萄酒,那是坎德船长用来招待客人汤姆·乔丹的。他转身离开了这里,走到前面的甲板上,对老大点点头。老大站在枪炮边,手放在旋转过来的一个枪筒上。

甲板上有好几摊血.迪文玫瑰号的三个船员的尸体堆在了一起,另外还有三名船员站在一边,他们看上去已经吓坏了。马丁站在通向船首楼的梯子旁,头傲慢地昂在空中,胸部高高突起,那样子极像一只鸽子。那个长得像圆苹果一样的小个子男人,就是昨晚打断马丁说话的亨利·马科姆,现在额头上有了一道流血的新伤口,他在枪炮边踱来踱去,带着一种非常喜爱的神气,轻轻拍打炮索上的铁环。

老大站在后甲板上,俯视着走来的人。

“拉比被刺死了。”那家伙向他报告。

“拉比!”老大惊叫起来,“你说的不会是拉比吧?”

“是拉比,他先刺了坎德船长,但是那家伙里面穿了钢铁做的防刺服,所以拉比的刀被折断了,自己反而被那家伙的剑刺死了。”

“在这次可恶的风暴中,我们已经失去了九个好伙计,但是,拉比是我最不希望去喂鲨鱼的一个。”老大在甲板上踱着步子,其他人在一边窃窃私语。“是的,九个好伙计!马丁,”老大喊道,“但是我们得到了一艘船,而且我也很看好新的水手长,他能抵上两个拉比。无论如何,我的伙计们,我们必须展开新的旅程,因为我可实在不喜欢向北去打鱼。哈克!有人在拍打舱口呢!”

主舱口那儿传来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和含混的呼叫声,而甲板上的那些家伙却得意地相视而笑。

“这样做会更好——”小个子开口道,他扫了一眼堆在一起的几具尸体,耸了耸肩。

“对,很好!”老大接过话头,他对小个子的意思心知肚明,下命令道,“你们这些迪文玫瑰号的船员,把你们同伴的尸体扔到海里去。”

那三名归顺者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转过脸去,手摸着肚子,看上去难受得要呕吐。海盗们见了,大声笑起来。

“去,亨利,”老大吩咐小个子,“去叫舱口的那些人安静些,我们马上就会把他们带上甲板。现在,我们必须先给这几个刚招募的新兵一点教训。”

海盗们再次哄笑起来,当小个子向舱口走去的时候,其他人就逼近那三个倚着梯子畏缩不前的人。

“过来,笨狗。”老大喊道,“事实上,你们以后必须自食其力。赶快去抬那些尸体,把他们扔到海里喂鱼去。”

三个水手看看那几个正逼近自己的凶神恶煞,只好不情愿地去完成交给他们的任务。

“让我们三个只会航海的水手去干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困难了!”

“没错,”老大回答,“但只有这样,你们才能通过考验,成为我们这个团队中的一分子。要知道,我们做的可是大买卖,比起捞些大头鱼和新英格兰鳕鱼可要强多啦!”

那三个人抬起尸体,一次抬一具,拉着他们的手和腿,运到船腰那儿,再把尸体推进海里。但是干完这些以后,那个最年轻的水手浑身颤抖得就像十一月里的衰草,老大看着他那张煞白的脸,咯咯直笑。

“勇敢一点,小公鸡,”老大喊道,“去喝点伏特加,暖暖你发抖的四肢,让血液在你的血管里奔腾起来。现在,亨利大副,揭开舱口,把我们优秀的水手长和木匠给叫上来。”

“会让你满意的,会让你满意的,”小个子说话很快,听起来还颇绅士,“可是,那儿还有两具尸体——拉比和那个船长,附近还有一些血在流淌。”

他们听见小个子打开舱门时弄出的嘎吱声,也听见他连珠炮似的射出的话:“快点上甲板——不,不要犹豫。船长要对你们训话。不要犹豫,也不要问我任何问题!没有时间给你们犹豫!”

菲尔第一个跳了出来,老木匠喘着气紧跟其后。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菲尔大声问,“船长在哪儿?——什么?——哪儿——”

他们刚才从舱口出来得太匆忙了(小个子也非常聪明,他站的位置正好介于舱口和大船舱门边的两具尸体之间),在驾驶舱昏暗的光线中,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们四处寻找刚才听到的尖锐的哭喊和呼叫声,突然发现了甲板上殷红的血迹,看见了那几个同事吓得煞白的脸。

他俩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老大,等待他的解释。菲尔的眼睛遇上了老大同样充满疑虑和试探的目光,他立即明白了:果然不出所料,老大真是那种“绅士”的头领,就像最初在路边的小山上,菲尔从马丁的话中琢磨到的那样。

“啊,优秀的水手长,现在我就是你的船长。”

“但是坎德船长——”

“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少年扫视着周围汹涌的波涛——它们总是这样,年年月月、曰复一日地翻滚不息。海浪冲击着他身后的船腰,遭遇阻拦后重又退了回去。“那么,现在——”菲尔的手按住了短剑,声音略微有一点儿颤抖。

“噢,”老大说,“你曾经到泰勒大妈的厨房里去坐过了,而且听说了他们谈论的绅士的事情,你了解太多的秘密。除非你加入我们的行列——”说完,他耸耸肩。

“那么,你是在邀请我加入你们的团伙?”

“是的。”

“我拒绝。”他盯着老大的眼睛说。

“啊哈,那么,”老大说,“你就是天底下的一个大傻瓜。”

问题越来越紧迫。

“那又会怎样?”

“就像吹熄一支蜡烛那样,简单至极。”

菲尔的手依然按着剑,背靠着黑色的船腰,紧盯着那三个迪文玫瑰号船员的眼睛,挨个儿仔细看了个遍。“那么,好吧,”他说,“正如你所说的,看来我必须加入你们的队伍才行。但是,我声明我是被迫为之的,你们三个是证人。”他长久地、尖锐地瞪着那三位迪文玫瑰号的老船员。

老大也回望着这个少年,目光中有些许怀疑。有好一会儿,他站在那里沉思默想着所有发生的事情,又仔细琢磨着水手长年轻的脸庞。说真的,他还颇为喜欢这个特别的少年,这种喜欢大大超过了那份怀疑,因为这样勇敢而独立的姿态,无论是做朋友还是敌人,在汤姆·乔丹心里,都是非常看重的一个品质。“就这样吧,”最后他说,“但请记住,年轻的好伙计,许多公鸡因为不合时宜的啼鸣而被扼住了喉咙。”然后,他转向木匠:“那么你怎么说?我们可是用得着你这样的手艺人。”

“我愿意加入!”木匠大声表明立场,甲板上的血污已经把他吓得急不可耐地想要表态,他那只独眼紧张地眨巴着,山羊胡子摇摆着。

“很好!”老大回应道,“现在,亨利大副,去把那些还在睡觉的家伙、厨师和他的副手从下面带上来,让全部人员都到这儿来听命!我们已经占领了一条造得很好的船——的确,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只要我们能干的木匠赶紧修补,它还会是一条结实的好船。我们需要安排船员去驾驶并为之作战。”

他们听见小个子在舱下面大声呼喊,从老远的地方传来船员们从睡梦中被吵醒后发出的嘟囔声。但是,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甲板时,原本的牢骚和咕哝一下子都吞下了肚。他们中好多人都不愿意被老大和他的手下杀死,只要看一眼迎接他们的那些铁青的严峻的脸,就已经足够让大多数人屈服的了。有两三个人虽不想屈服——威尔·坎特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们清楚地知道反抗徒劳无益。确实,自从那个年迈的英格兰女王死去之后,海军也随之衰亡了。从当斯出航的商人们知道,他们很可能会在离理查德五十里格的地方遇上海盗。许多水手都选择了去当海盗,那些还没有去做海盗的,听说了关于西班牙大帆船的精彩故事——据说这些大船上装载的是印度的珠宝和西班牙漂亮的贵妇人,这也刺激他们做出了当海盗的选择。

厨师大大咧咧地笑着,拍拍那个小侍从的后背,大声说起他的经历: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曾随同基宁斯爵士航海,然而基宁斯爵士相好的一个荡妇改变了他的命运,迫使他离开了原来的船,后来到了迪文玫瑰号。不过,他很高兴结束这种正派的航海生活,开始另一种野蛮的旅程。小男孩听了,吓得脸色发白、身体颤抖,人们哄笑起来,向厨师欢呼万岁,表彰他刚才那番精彩的言论。但是,威尔·坎特与菲尔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老大看在眼里,不悦地皱起眉头,他可是一个眼观六路的很精明的人。

迪文玫瑰号之前被风紧拖着并重重地卷起——这是那些古老的高大船只常会遇上的事,但它这次所遭遇的逆风和大浪还是很罕见的。此刻,阳光明媚,天空和海洋蔚蓝而澄澈。然而,尽管太阳、天空和海洋看上去一派和平,但是没有哪个气象学家会相信迪文玫瑰号黑暗的日子已经彻底结束。绳索在帆布上投下许多铁条样的蓝色阴影,甲板上一摊摊殷红的血污赛过了柱子和船腰所涂的暗红的油漆。木匠取出了他的刨刀,用手指试试刀刃是否锋利。小男孩转过身,背对着血污的甲板,眺望着大海。他毕竟年纪还小,还没有被人世的沧桑磨砺得坚强冷硬。

“来吧,我的勇士们。”老大喜气洋洋地大声说:“我们为了共同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没有哪条商船追求利益是像我们这样既出汗又流血。上帝已经保佑了我们这条勇敢的船,只要我们的木匠负责干好他的活,这条船会在大海里安然无恙地航行。亨利·马科姆一如既往地担任大副和枪炮主管,菲尔·马歇尔姆将继续他的水手长职务,他曾经在泰勒大妈的厨房里坐过,不久我们也会去坐在那里,举杯庆祝我们航海的收获。现在开始工作吧,船上所有的地方都必须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事情都必须井井有条。对了,把拉比埋葬了吧。”

小个子面带微笑,在枪炮那里转来转去,他实在是太喜欢这些枪炮了。炮身用黄铜铸造,可以发射十二磅重的炮弹,能和皇家军队开战。但对于登上船的敌人,这些枪炮却不能发挥威力。

迪文玫瑰号在明媚的阳光下颠簸着前行,蔚蓝色的大海里只有它这一艘孤零零的船,而横陈在驾驶舱内的坎德船长的尸体则已经被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