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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避难港

船又重新起航了,因为他们必须在小镇上的居民追到这里之前赶紧逃走。一大清早,他们站在船舷边看着海岸上的景象,微风徐徐地吹来,太阳正跃出海面,把一缕缕金光洒在棕榈树的枝叶上,一切看上去多么安宁美好。可是现在,迪文玫瑰号成了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鹰。

这艘古老的船上,铜铸大炮的弹药储备得很充足(很明显那是以前的商人为了自卫而买来对付海盗的),现在剩下的二十九或三十个人,要是干捕鱼这一行,那将绰绰有余。如果一个人在当海盗的冒险过程中分不到很多财富,那么他至少可以通过捕鱼来赚得一份工资;或者,如果他能在新大陆或马萨诸塞海湾上岸,那么这段捕鱼的航程一定会给他带来许多金币,这些钱足以让他在好酒馆喝个心满意足,并且能和朴茨茅斯所有漂亮的少女一起玩乐,而后他又必须再去劳作,好让自己的口袋重新装满金币。然而,时代这么艰难,他只是一个没有长远目标的水手而已,在这样一个团伙里,他赚不到可以让他出去喝三次酒的钱。但是干海盗这一行,为了得到一大笔战利品,就可能需要跟在国王的巡洋舰后面,甚至和它作战,这就是另一种生存方式了。脾气恶劣的老大和亨利在这条船上处于首脑地位,两人互相指责,也和水手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在迪文玫瑰号上的所有人中,只有两三个人没有被昨晚失败的冒险经历弄得烦恼不安。一个是加克比,他坐在角落里,冷漠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仿佛置身于一个遥远的地方。另一个就是菲利浦,他并不像加克比那样对这条船和这个团伙失去兴趣,但他更加关心的是自己的出路。

水手们三五成群地散在各处,有人在甲板上高声咒骂、疯狂地 泄 愤,宣扬着别的船长怎样通过大肆屠杀抢掠别的船只和城镇。太阳落山一小时后,这种争吵暂时停息下来,菲尔从船首楼、加克比从后甲板下的角落探头看时,发现那些水手正把头聚在一起、压低嗓门在交谈,然后就爆发出一阵喊声:“好,好啊!去吧,去吧!我们跟你一起干!”然后,就有四个人穿过驾驶室走向大船舱,其余人则脸色阴郁地站在后甲板下面,围成一个半圆。

加克比抬起头侧耳谛听,他的脸上若有所思,小嘴巴紧张地撅着。为了听清楚船舱里的动静,菲尔也靠近了些。

“喂,”老大喊叫起来,声音里满是惊讶,还有一种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恼怒,“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这场愚蠢的行动中,我们已经失去了十二个人手以及小船,你答应会让我们从这个富裕的小镇掠取很多财富,可是我们的艰苦作战得到的却只是子弹和种种打击。”说话的家伙嗓门很高,语调十分严厉,话语中还夹杂着许多难听至极、不能书面写下的脏话。“现在,我们想要换一个船长。作战时你要走到最前面,鲍尔·格雷跟在你后面。鲍尔,坦白地说出来吧,告诉我们,你不想再让你的双腿前进,走得筋疲力尽……”

老大的嘴里蹦出了一连串的咒骂,那几个水手也都破口大骂,急切中你推我搡、挤成一团,后来,老大手里拿起了一支滑膛枪。

他克制着怒火,瞪着那些脸色阴郁的谋反者,仿佛他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命运,可以毫不费力地推倒他们。这伙人对老大的惧怕其实并没有减少,甚至反而更多了些。因为谁一见老大,都会觉察到他的头脑非常敏锐和狡猾,当他发怒时,那种静默比起大声的咒骂还要显得可怕。

“我以前曾经和一群行为疯狂、反复无常的船员一起航行过,”老大镇定地说,“他们那种过分的疯狂足以给人带来腹绞痛那样巨大的痛苦,但是此后我还没见过比他们更疯狂的水手。”

“说到疯狂,”一个水手说,他站在别人后面稍远一点的相对安全的地方,“我们更为不满的是你的指挥太糟糕,而疯狂倒在其次。我们已经失去了两次战斗时机和不少伙计,得到的只是——一锅鱼。”

有人笑起来,但更多的则是在恼怒地嘀咕。

“啊——那只能怪我们运气不好。但是海上的绅士们会缺少什么呢?我们的争吵就此结束吧。过来,刚才抗议的那个伙计,让我们来商讨一下这件事情。不来?他竟然不愿意过来!嗬,从你刚才的发言,我还以为你是个大胆勇敢的人呢。”

有些人又笑了,但笑得很克制。老大曾用暴力恐吓过他们,而他们更害怕的则是他狡猾的鬼主意,那常常让他们难以捉摸。

“那么,给我听着,我金子般的心肝们:我们将改变方向往回驶。今晚我们的船将停在昨晚我们抢劫的那个小镇旁边,把它当做一个避难之处。我们将告诉卫兵,海盗们抢走了我们的小船,还抓走了一些人。他们听了我们的这种经历,会认为我们是遇上了他们昨晚击退的那帮海盗,然后就会敞开怀抱欢迎我们,帮助我们解决困难。他们谁会想到,我们会袭击并掠夺他们?或者,如果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实在太生硬、不欢迎我们,那么我们就在路径和防御工事上做好记号,到另一个夜晚我们再回去进攻。”

这个主意一下子就激起了人们的兴趣,但也有几个人反对,低声议论说那只不过是一个十足疯狂的念头,不过更多的人则欢呼赞同,争辩说那样做没什么风险,因为即使事情糟糕透顶,他们至少可以像上次那样掉头就跑。他们忘记了原来众多的不幸,开始夸奖老大,认为除了老大,谁也想不出这样高妙的计划。

亨利和老大两人走到一边,头碰头地商量行动计划。整艘船上,到处都是嗡嗡的说话声。只有加克比坐在角落里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菲尔在一片吵闹声中依旧保持沉默,但他时刻观察着加克比。

在老大的指挥下,他们又调转船头,沿着长满棕榈树的海岸往回驶。黄昏时,那晚第一次看见的平坦的山脉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虽然下午的风吹一阵停一阵,但在晚风中他们加快了速度。黑夜来临之际,他们到达了一个被陆地包围着的港口,小镇就在它的前头,房子里灯火通明,那艘轮船还停泊在那里。

这艘陌生船只的到来在小镇里引起了一阵骚动,船员们看见有灯光向他们移动,听见水面传来喊话声。虽然迪文玫瑰号上的人提着枪站在那里,准备登上小镇大肆掠夺,但是他们现在藏起了野心,厚颜无耻地笑着,巴望这次能够大大地捞上一笔。

堡垒里的士兵用西班牙语叫住了他们,老大也用西班牙语回答。懂西班牙语的水手悄声对另一些人解释说,他正在告诉堡垒里的士兵一个悲惨的故事:迪文玫瑰号怎样不幸落入一帮海盗手中,海盗们杀死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要不是老大自己用一个勇敢而机智的计策躲开了他们,船上所有人都会被杀死。老大和堡垒里的士兵来来回回地你问我答,当他们在交谈的时候,手持武器的船员们轻声地笑着,马丁悄悄对菲尔说:“没错,他们正在谈论昨晚有一帮英格兰海盗袭击了小镇的事情。作为聪明人,一旦了解到和我们作战的海盗是无法无天的英国狗,他们就会认为我们遇上的那帮流氓,就是昨晚曾严重地骚扰了他们的那群无赖。”马丁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拍拍大腿。“哈,他们要送小船给我们!”他激动地大声喊道,“是的,一个傻瓜会因为他的愚蠢而闻名。尽管他们已经发现我们是英国人,但看起来他们并不会因此而对我们抱有成见。”

很多人都为此欢欣鼓舞,但是老加克比只是默默看着,一言不发,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和弯钩鼻子,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年老而精明的老鼠。

随着轻柔的桨声,小船从黑暗的水面划了过来,船上的人急忙在后甲板上商议起来,老大迅速地走来布置任务。“我的好水手长,”他说,“这些愚蠢的家伙请我们上岸去和他们一起分享面包和葡萄酒。现在,我决定要去,亨利陪我同行。我们要带十二个人上去,这样安排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请相信,我有足够的智谋,不会被他们抓住的。说不定,今晚我们就可以袭击他们,当然有可能还不行。但是,你和加克比留守在船上,让每个人都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

于是,迪文玫瑰号抛下了铁锚,在浪潮中轻轻摇摆,旁边有一艘陌生的船,静静地停泊在黑暗中。

对方的小船划到了船尾楼的阴影里,老大和亨利带着手下聚在一起,和下面划桨的人用生硬的英语和更加勉强的西班牙语互换问候,双方都竭力想表现得文明有礼。

船员们带着武器滑进小船,老大微笑着看他们出发,对自己想出的诡计十分得意。这种轻率的冒险是他的家常便饭。他提着舱里的那盏灯跟着他们,紧随其后的是头脑异常冷静的亨利,当小船划向陆地时,他警觉地注视着前方。

他们走后,加克比从角落里走出来,对菲尔说:“我先来值班。厨师已经在大船舱的桌子上摆好了晚餐,你先下去吃个饱,然后再到甲板上来看守,换我下去吃饭。”

菲尔觉得他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他犹豫了一下,但毕竟这是个非常友善的建议,他就接受了这个好意,说:“我很快就会上来的。”

“不用着急。”

当菲尔转身离开时,老加克比清清嗓子又喊:“水手长——”

“什么事?”

“你不用急着上来。”

大船舱里漆黑一片,木板、舷窗、长凳都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橄榄色的黑暗所笼罩。菲尔坐在桌子前,几乎看不清面前的盘子,但他并不因为黑暗而减少了食欲。碰巧,他前面的隔离壁上挂着一面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他身后走道上的门框里映现着一角黄色的天空。因为手边没有任何照明的工具,菲尔只是狼吞虎咽地埋头大吃,无心注意周围的环境,没有察觉到在他眼前的镜子里,有一个歪戴着帽子的脑袋在走道上的栏杆那儿向里探望。

这个深褐色的宁静的夜晚,船上悄无声息,菲尔一开始没有发现任何细微的动静。忽然,菲尔一抬头,发现在镜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黑黑的脑袋,他一向很机敏,立刻悄悄地从长凳上溜开,平躺在地板上,滑进了走道门右侧的最黑暗的角落里,然后才站起了身。

镜子里那个黑脑袋的轮廓越来越大,接着,走道上的木板咔嗒咔嗒轻轻地响起来,菲尔知道那个不知名的家伙正走进大船舱。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中,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桌子边,正扫视着舱里各个地方。这是一个不速之客,他没有权力进入大船舱,菲尔真想跳出来从后面抓住他,因为从身高和体重来看,他俩的这场战斗应该是等量级的。但是正当菲尔聚集全身气力准备扑过去时,突然,镜子里又冒出了第二个脑袋,紧接着,又冒出了第三个。

外面的走道又开始嘎嘎作响,那两个新来的陌生人正走向大船舱,他们站在门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静寂中,菲尔听见一只小船在轻轻地撞击轮船的一侧。他起初本能地想要大声呼叫,但是如果呼叫的话,他就发觉不了他们来这儿的使命了。他们聚在桌子边低声商议,菲尔根本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尽管他站的地方就在他们身旁,伸出手就能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家伙的帽子和头发,但是,他孤身一个贸然地去对付他们三个,明摆着是一件愚蠢的事.因为他们三个都带着剑,而且身上肯定还有别的武器。不过,当菲尔看见那第一个人已经掏出了火柴盒时,他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发现自己。

“你们从哪里来?到这儿干什么?”菲尔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发问。

他们立即转过身,但是姿态却异常镇定——菲尔还从来没有见过比他们更镇定的人。第一个人用火柴慢慢擦着火,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蜡烛,点着蜡烛芯,火苗腾了起来,在船舱角落里投上了奇怪的影子,模糊地映照出那里的帘子和武器。那家伙举起蜡烛,三个人一齐向菲尔走去,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我看,这是留在舱里的看守。”举着蜡烛的那人说,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从他们的举止和谈吐中,菲尔立刻断定他们是英国人,而且不用仔细辨别就知道他们是真正的绅士,是官方人员。

他们向菲尔更加逼近。

“你们从哪里来?到这儿干什么?”菲尔再次问。

他们没有回答,只是站在深褐色的光线里,高举着蜡烛,仔细盯着菲尔的脸。

菲尔又听见那只小船撞击船身的声音,此刻,外面的风声更大了。远处,有一个微弱的喊声在不断地变高。那三个人互相交换了眼色,一个附在另一个的耳朵边悄声低语,就朝走道走去。当他们正准备离开时,其中一个转回身,把蜡烛举到菲尔的脸前。

“这样我就能记住你的脸了,伙计!”他说,“如果下次再相遇,我能一下子认出你来。”

菲尔很想叫住他们,追上去和他们一起逃走,但由于他留守在这个地方有非常重要的任务,而且从那些人的脸上,他看出他们不会欢迎他。他靠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注意到面前的镜子里,原本橄榄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深灰色,门和走道上的栏杆失去了原来清晰的轮廓,浸没在了黑暗的背景中。之后,他冲出了船舱,穿过驾驶室,尖声大叫:“加克比!加克比!”

在枪炮旁值班的船员听见喊声,停止了低声的交谈,有些吃惊和不安。

“水手长,我们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一个人大声说。

“我们要不要解开索具?”另一个问。

“你们给我闭嘴!加克比,加克比!”菲尔大喊着,跑上后甲板。

后甲板上没有人,船尾楼上也没有人。晚风微微地吹着,浪涛轻轻地拍打着迪文玫瑰号黑色的船身,但是甲板上却寂静无声、一片凄凉。

“加克比!”菲尔又一次高声呼喊,声音远远地传向海面,但是依然没有应答——加克比走了!

菲尔靠着栏杆站了片刻,紧张地听着周围的声息。他的喊声传到岸上就消失了,但是有一只小船从镇上划过来,桨划得很快、很不正常。让他更加疑虑的是,旁边那艘不知道名字的船上原本还看不出有人活动的迹象,但现在那艘船里突然有了一阵骚乱。

现在,菲尔掌控了迪文玫瑰号的命运,他从后甲板上的炮架边探出身子,对水手们喊道:“喂,那儿的人!”他的声音不敢太高,“年轻一点的快悄悄上来,卧到甲板上做好准备,听到命令就降帆。”

听到行动的召唤,水手们勇气十足,几个年轻人悄悄爬上桅杆,虽然他们力求不弄出很大的声响,但那动静在后甲板上的菲尔听来还是很响的。

加克比走了!水手长菲尔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老鼠会离开交厄运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