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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送给国王的六匹骏马

他们听到了狂野又嘈杂的音乐。风笛、琵琶与鼓相互争鸣。阿格巴并没有留意那些,也没注意到音乐是什么时候停的,更没听见最后喷泉的水流打在大理石盆子上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所有的知觉都对准了花园末端那座宽宽的高台。在一块绣着图案的红地毯上交叠双腿坐着的,正是伊斯 梅尔国王本人。

男孩望着国王,无法动弹。他头戴高耸如塔的白色缠头巾,身穿炫目的白色袍子,腰间束了一条金色腰带。可是阿格巴觉得最震撼的是,尽管他一身华服和一脸比雪还 白的胡子,那老人却令他不禁想起骆驼。他的眼睛被一层层眼皮盖得看不见了,而且他的嘴唇好厚,又裂成两半。他背上还 驼了好大一块。连他的脚也好像骆驼,软绵绵的,宽宽的,说不出个形状。

“也许我不会被杀头了!”阿格巴想,“国王看起来不像是个可怕的人,他不过是头骆驼罢了!”

就算国王此时站起来在花园里闲逛,再停下来吃柑橘树的叶子,或是茉莉花的小树丛,阿格巴也不会觉得诧异。

阿奇先生这时正在亲吻国王的肩膀,然后对着地鞠躬。同时,一名典礼负责人让每个马童各自站在一块方砖上,仿佛站在棋盘上似的。他安排他们站在阿奇先生身后,不过所站的位置仍能让国王看到每个马童的脸。

阿格巴的眼睛扫过国王的宝座。蹲坐在国王右端一个个小垫子上的,是替王室赶苍蝇的、捧剑的、制作拖鞋的与沏茶的人。左端则坐的是大臣、信差与守卫。

“阿奇先生!”国王打破寂静。

阿格巴尽管害怕,还 是好想笑出来,原来国王连声音都是既高又尖锐,活像是只不肯让人骑乘的骆驼。

“阿奇先生!”他尖声叫道,“我命令身为摩洛哥王宫马夫总管的你,在皇家马厩里挑选六匹最完美的骏马。它们将是送给法国小国王,路易十五国王陛下的礼物。”

国王停顿片刻,让他的话慢慢渗入一行人的心里。一只苍蝇嗡嗡飞近他的鼻子,于是那赶苍蝇的用一条丝质手帕熟练地把它赶走了。

“再挑选你手下六个最优秀的马童,”他继续说道,“你们将陪这些骏马一路到凡尔赛宫,亲自把它们献给法王。”

马童们发出轻轻的叹息,却让拂过树林的徐风掩盖了。

“七天以后,”国王说着,“你们就出发。就在第七天太阳碰到清真寺尖塔的那一刻,你们要到皇宫的门口。那就是你们离开的时候。”

国王的厚嘴唇抽动着:“一艘大帆船已经在坦吉尔(摩洛哥西北部一港口,靠近直布罗陀海峡)等着你们。我已经派人在船舱里盖了马房,还 有马槽,我也已经下令在你们到坦吉尔的当天,会有专人准备足够分量的玉米与大麦。我是伟大,还 是不伟大呢?”

阿奇先生深深地一鞠躬。国王的私人随从、官员、信差与六名马童也深深一鞠躬。

伊斯 梅尔国王又把身子往后靠回去。他摆动着他大且不成形的脚指头,看得出他显然被这个自己刚刚想到的主意迷住了。他这么坐了好一阵子,然后突然身子往前一倾:“你们有问题,还 是没有问题?”

“陛下,”阿奇先生问道,“您要雄马还 是雌马?”

阿格巴专心地想听国王的回答,真巴不得四周的蜜蜂与苍蝇能安静一点儿。

“雄马!”国王命令道,“让它们为沙漠的品种繁衍子孙。”

“而且,每匹马都要不同的颜色。”他弯起嘴唇,微笑着说,“一匹栗色,色调要深;一匹黄褐色,尾巴与马鬃要银色;一匹深灰色,像鸽子一样的灰色;一匹要白得像祈祷时,飘扬在清真寺上的旗子;一匹要黑得像没有星星的夜晚;还 有一匹……”

阿格巴的血脉贲张,耳朵砰砰作响。难道伊斯 梅尔国王不晓得,红棕色的马才是所有马匹当中最生气勃勃的吗?

国王闭上了一层层厚厚的眼睑,他往后一靠,把他重重的缠头巾靠在他身后的蓝瓦墙壁上。花园里霎时一片肃静。

那赶苍蝇的跳起来,及时驱走了一只对准国王光脚飞去的苍蝇。

“还 有一匹,”国王终于又说话了,声音好高好遥远,“必须是先知偏爱的颜色。”

这会儿阿格巴的心狂跳着,他想到闪脚跟上的那颗白点,唯有闪才适合国王,唯有闪……

此刻国王又坐得挺直,他眼睛上的层层眼皮翻了回去:“第六匹必须是红棕色的——不是深的红棕色,而是干净的红棕色——带了点儿金色。它在阳光下奔驰的时候,就像一阵风一样。”

这一回,阿格巴的叹气声实在低沉,听得那捧剑的和所有的守卫都转过头来看他。

国王也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继续说下去。“颜色,”他说,“只是限定资格的一种。唯独全国最完美的马儿才能中选。阿奇先生,你要为皇家马厩里选出的每一匹马仔细量身,看比例。你要从肩膀开始量起,算算到尾巴有几个手掌长,然后再从肩膀沿着脖子往前量马头,往下到马脸,一直量到上唇。如果这匹马的前半身比后半身来得长,它就会跑得比风还 快,爬得像猫一般敏捷,也跑得更远。”

阿格巴的心振翼而飞,他和闪已经来到法国。可是那小国王骑的并不是闪,而是那匹黄褐色马,因为除了阿格巴之外,没有人能骑得了闪。于是骑着闪的阿格巴在前,骑着黄褐色马的小国王在后,两人两马一起慢步跑过绿色的森林。

阿格巴突然惊跳一下,惊醒了他的白日梦。国王拍着他软绵绵的手掌,那掌声听来有如踩着泥巴的蹄子。立刻有一名身穿白袍的抄写员,从王座后方的墙壁后面匆匆赶来。他是个面容瘦削、浑身皱巴巴的人,臂弯里夹了一只墨水壶、一支鹅毛笔、一张纸和一个白色丝缎皮包。

国王挥手叫他坐在他左边的坐垫上。那抄写员很快坐好了,笔往墨水里一蘸,笔尖悬在半空中,等待国王说话,

“致最尊贵、最庄严的路易十五国王。”国王开始说道,“我衷心祝福您健康长寿,福寿延年。”

笔尖刮纸的声音弄得阿格巴的脊背一阵发凉 ,他还 从未见过任何人写字呢。

伊斯 梅尔国王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仿佛每个字味道都不错似的。“为您带信的人,”他继续说着,“是摩洛哥伊斯 梅尔国王陛下的马夫总管。他陪同六匹阿拉伯骏马前来,那是送给国王陛下您的一份礼物。这些沙漠之子强壮且速度惊人,每匹都拥有最纯粹的东方血统,而且都是穆罕默德的母马生出的子嗣。此后,它们就是您的了。您可以利用它们在贵国生养出更优秀的马种,它们将会让贵国马匹的品种更加强壮与优秀。”

国王眯起眼睛,看看围成半圈的马童。“六名马童,”他说,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将陪伴这六匹骏马。马儿活多久,负责的马童就要照顾它多久。马儿一死,马童就得立刻回到摩洛哥。”

阿格巴压根就没听见这封信剩下的部分,他心中打着鼓。“马儿活多久,负责的马童就要照顾它多久。马儿活多久,负责的马童就要照顾它多久。”

抄写员写完信之后,大声念了一遍。

“少一个字,”国王说,“在‘尊敬的’前面加一个‘我’。我命你盖下伊斯 梅尔的戳印。”

抄写员小心翼翼地把“我”加在适当的位置,然后他打开那个丝缎皮包,把里头的东西——一块红蜡,一方印章,一条丝线——倒在坐垫上。一名小奴隶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他简直也像是从皮包里倒出来的。他捧着一根蜡烛,让抄写员把蜡给熔化了。阿格巴注视着那人滴了几滴红蜡在纸上,然后用那印章盖上去,接着他把印章举上额头,亲吻一下,再将那信卷成卷轴,最后才用丝线绑好。

老国王得意得笑容满面。这份六匹骏马的厚礼将会使法王的国策顾问公爵先生高兴地搓手,每匹马都可能为他在赛马场上赢得大笔的赌金。

国王的小眼睛闪着亮光,他可以想见对方即将付出的回报:大桶大桶的红葡萄酒、咖啡、茶和织锦,一辆皇家马车,错不了的。但最重要的是,公爵先生会对自己的血腥统治视而不见。

国王觉得好极了,他朝沏茶的点点头。这一点头,花园里立刻骚动起来。小奴隶们四处跑来跑去。有些开始洗国王的手,往他的缠头巾、他的胡子、肩膀与脚上洒香水。有些抬了圆形的矮餐桌过来,桌上扣了一个棕榈树叶做的兜帽。

那沏茶的掀起了兜帽,在春阳下闪闪发亮的是一个金茶壶,喷出小小的一道蒸气。他把一包茶叶放进壶里,另外加了姜、丁香、薄荷、百里香,以及许多许多的糖,杯子里能盛多少,他就加多少。之后他走到日晷前,看着时间一一点点过去。

热气蒸腾的茶与芳香的香料弥漫着整个花园。国王窄窄的鼻孔变宽了,马童们忍不住猛吸着气。

沏茶的点点头,于是一名守卫过来试喝茶的味道。他吞了第二口,然后在衣服上抹抹胡子。茶没有下毒。

伊斯 梅尔国王伸手拿杯子。“给我!”他命令道。他很快地连喝三杯,然后慢条斯 理地啜饮着第四杯。终于,他命令为花园中的每个人奉茶。

阿格巴望着美丽的琥珀色茶水。他喝了一口,细细品尝着,真是好茶。

国王的目光从他金色的杯沿儿上方把马童们扫视了一遍,然后停在阿格巴身上。

“过来!”他命令道。

阿格巴的茶杯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过来!”国王又说了一遍,他尖锐的声音已经高到了破嗓的地步。

阿格巴把他的变色蜥蜴紧紧抓在胸前,慢慢经过阿奇先生,经过蹲坐着的抄写员、大臣与守卫,一直走到离国王好近的地方,近得都闻得到国王衣服上熏的东方香料的味道,那甜腻的香味弄得他好反胃。

“法国国王大概就跟这个男孩差不多大,或许还 大一点儿,”国王说道.他盯着男孩瞧,“你几岁啦?”他问阿格巴。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说话啊!你几岁?”他重复道,气得声音更加刺耳了。

又是一片沉寂。

国王一手捏着他腰带上挂的短剑,而且越捏越紧,连粗糙的指节都变白了。

阿格巴浑身冒起冷汗。他张开嘴,可是发不出声音,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突然,他身后轻轻的沙沙声打破了可怕的死寂,那是阿奇先生衣服的摩擦声。

“陛下,”他欲言又止地说道,“我可以说话吗?”

“快说。”国王说着抽出他的短剑。

阿奇先生压低了声音:“阿格巴这个马童没办法说话。”

“什么?!”

“是的,陛下。”

这会儿连其他马童也惊得喘气,他们并不知道阿格巴是哑巴,如今回想起来,他们才记得阿格巴总是用他那激烈的黑眼睛、瘦削的双手、肩膀、眉毛与沉默在说话。

阿奇先生点点头:“这孩子是个哑巴。”

“他能照顾马吗?”

“是的,陛下。”

“那么我就命你带他和你一块儿去凡尔赛宫,一个不能说话的孩子才不会蜚短流长。”他不耐烦地把短剑插回剑鞘,然后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再朝阿奇先生微微点头,让他们退下了。

阿格巴站着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可是觐见已经结束,阿奇先生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他与总管和其他马童一起向国王深深一鞠躬,然后倒退着退出花园。

等他们走到外面的大门口,阿格巴才放掉怀里的变色蜥蜴。这时他听着他们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已经不再是扑拉扑拉扑拉扑拉的了,而是轻盈与雀跃,根本没有踩出一点儿声响。

走回马房的路上,别的马童忍不住兴奋地聊起天来,然而阿格巴却只想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