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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恶魔

阿格巴的失望,就像头上罩了一片云,偶尔他骑着闪的时候,那片云似乎飞走好几个小时,可是一旦下马,他的两只肩膀又感到沉重不堪,就像身上那件破烂的黑色袍子一样,把他裹得密密实实的。

他也想把云推开,至少闪已经恢复了健康。这儿有许多燕麦、玉米与干草可吃,可是每当崔先生怂恿阿格巴多喂闪吃一点儿的时候,阿格巴便知道那马夫总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急着要看闪沦为卑微的工作马。于是这片云便一直赖着不走,即使马玻罗公爵夫人到马厩来探望他们,为闪带糖,为老疯猫带牛肾,也为阿格巴带一份礼物的时候,那乌云依然存在。有一回,公爵夫人邀请阿格巴到她的二轮轻便马车上,给他看一份赛马的年历。她用唱歌似的声音念给他听,并且指出几个像马啊、红棕色啊、小马与终点这样的简单字眼儿。

她答应为他做一件山羊毛织成的新袍子。“漂亮得就跟摩洛哥王自己身上穿的一样。”她微笑道。

阿格巴报答她这份好心的方式,就是把她的二轮轻便马车洗刷得光鲜闪亮,同时不管崔先生交代他做什么,他都尽量做好。

唯有一件差事是阿格巴不喜欢的,甚至到了讨厌的程度,已经强烈到做这件事的时候,全身热血沸腾的地步,那就是清理恶魔的马房。

恶魔是个大块头儿,阿格巴认为它不过是一匹粗劣的马。它和闪就像公牛与雄鹿一般南辕北辙,然而恶魔在马戈却是唯我独尊,它的马房就像皇宫一样,墙壁垫了厚厚的、毛茸茸的香蒲,再盖上一层皮革,这么一来,就不会损伤恶魔光滑的毛皮,或是完美的尾巴。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稻草,阿格巴每天还 得更换三次,对恶魔来说,木头马槽还 不够好,它的马槽是大理石做的。连它的毯子上面,也印了葛多芬伯爵自己的盾形纹徽章。

“恶魔是伯爵的……的……的希望之星,”崔先生在一个下雨天这么告诉他,当时他们都在它的马房里,“这……这匹骏马血管里流的,可是全……全……全国最最……最……最尊贵的血液。”

那马夫用一条干净的手帕为恶魔擦拭眼角,然后继续说道:“它可是伯……伯爵的心肝宝贝。他希望通过这匹骏马,不但繁……繁殖出全国、更是全世界最优秀的马种。”

阿格巴宁可听雨水的敲打声,可是那马夫的声音却盖过了雨声。

“就在现……现在,我们站在这儿的时候,伯爵正在找一匹配得上恶魔的母马。现在,”他说着用指节敲敲阿格巴的脑袋,“现在你总算了解为什么恶魔的马房比……比……比你那匹矮马漂亮了吧?恶魔是马戈马厩的王,它真的是!”

之后,每当阿格巴用草叉把旧的稻草抛出恶魔的马房,再铺上新的稻草时,他的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他痛恨恶魔,痛恨它的大块头儿,痛恨它强而有力的腿与臀部,痛恨它的浑身闪亮。可是他最痛恨的,还 是恶魔的眼睛,它们完全没有一点儿灵气,只是一副瞌睡兮兮的模样,除了那东西的兴趣被挑起来的时候例外,那时它的眼睛周围便露出一圈白色。

“住在这里的应该是闪才对!”阿格巴每叉一下,这个想法就掠过他的心中一遍,“尊贵的血液,才怪!闪的祖先来自先知的马房呢!”

一天,就在马夫解释过恶魔的重要性之后不久,马戈到处充满了兴奋与骚动。葛多芬伯爵频频来到恶魔的马房,通常他的步履庄重,举止威严,可是这一天他却脚步急躁,言语短促。

至于崔先生嘛,倒是很紧张,口吃的情况更严重了:“你……你……你,阿格……格……格巴,你……你去给新来的母……母……母马马房里铺上新稻草,把马槽……槽……槽洗……洗……洗干净,然后放……放……放一些麦糠……糠……糠在里面,母马罗珊娜小姐今……今……今天会到。”

崔先生说到“罗珊娜小姐”时兴奋的口气使得阿格巴咬住了嘴唇。这正是他说到恶魔时的腔调,罗珊娜小姐!恶魔!恶魔!罗珊娜小姐!这两个名字弄得小男孩心都痛了。他恨它们两个。他连罗珊娜都还 没见到,便已经知道它一定既胖又丑,背还 凹得离谱。

阿格巴在母马的马房忙着张罗时,看见伯爵和十几位贵族来到了围场。他们四处走动,说着悄悄话,语气中透着期望,不时旋转他们的马鞭,或吸着鼻烟,轻声地打着喷嚏。

突然,一名马夫大喊一声:“它来了!它来了!”

阿格巴飞快冲出马房。他圈起两只拳头充当望远镜,穷尽目力往路的尽头张望着。可是傍晚的阳光太刺眼了,起初他除了静静矗立、颜色黯淡的紫杉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然而转瞬之间,他看出了模糊的影子,而且越来越清楚,变成由两匹灰马拉的一辆闪亮的红色拖车。

两匹灰马“得得得得”过了桥,爬上紫杉林立的山丘,就要接近马厩了。身穿红色制服、身材魁梧的马夫扯起了缰绳,马儿相互推挤着停下时,一名男仆从马夫身边的位子上跳下来,绕到拖车的后方,放下隔板,然后哈着腰把牵绳交到伯爵的马夫总管手上。

“罗珊娜小姐,葛乐威的女儿!”他大声宣告道,活像是在舞会中宣告公主莅临似的。

在场的贵族和马童都紧张地等待着,崔先生一脸询问地望着葛多芬伯爵,伯爵点点头,于是那长手长脚的马夫总管趾高气扬地走过去,把罗珊娜小姐牵下斜坡,来到围场。他缓慢而温柔地掀起它的头罩,像是揭开雕像盖布似的,接着扯下它身上的红色毯子。

一时之间,大家被震慑得鸦雀无声,然后仿佛堤防塌了,噪音随之涌起,戴了珠宝的手不约而同地响起掌声,每个人都高声诉说着他们的惊叹与仰慕。

葛多芬伯爵大声笑了。他的梦想终于成为现实!

沐浴在阳光下的罗珊娜除了尾巴是烟灰色之外,全身都是大理石般闪亮的白色。它身上完全没有穿戴任何饰物,只有一条丝质缰绳,还 有一条小小的蓝色蔷薇缎带结横过了眉毛。

罗珊娜的蹄子扒着潮湿的草地。它似乎很高兴这摇撼、颠簸的一程终于结束了,不禁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突然间响起了一声应答的嘶鸣,那声音好尖锐、好欢欣,听得阿格巴不觉浑身一震。

“啊哈!”其中一名贵族说道,“恶魔已经在欢迎它的伴侣了。”

阿格巴笑得嘴角都弯了。那一声欢迎的嘶鸣是出自闪,而不是恶魔之口。

罗珊娜马上警觉起来,它仰起头,尾巴垂下,耳朵竖起。一群王公贵族为之惊艳。如果罗珊娜本来就很美丽的话,这会儿可就跟活的雕像一般。

阿格巴的心融化了。本来他打定主意要恨罗珊娜的,可是所有的恨意,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多匀称啊!”贝公爵惊叹道。

“它的骨架跟小鹿一样!”韦大人大声说着。

“是啊,真是好精致!”马伯爵说。

阿格巴几乎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看见马房末端的闪已经伸出头来,它望着罗珊娜,对它甩着马鬃,就像女孩子甩着一头鬈发似的。他听见那雌马又发出一声嘶鸣,这一回要比上次清晰,也更洪亮了。

这会儿是两声回答,一声是恶魔低沉、坏脾气的马嘶,另一声则是闪欣喜若狂的号角声。

“崔先生,”伯爵紧张地说,“让恶魔会会它的伴侣。去把它牵出来。”

围场再—次鸦雀无声,安静到阿格巴连叶子慢慢荡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头顶上有一只金翅雀飞出一弯金色的拱门,细细的歌声清晰可闻。

崔先生的话语在阿格巴的耳边回响:一匹配得上恶魔的母马。那匹吃撑了的怪物!阿格巴再也无法忍受这么不公平的待遇了。他跑向闪的马房,一把摔开马房的门,一抹金色的火舌立刻蹿了出来,那是闪,它对着天空嘶鸣,然后身子一跃,享受着自由的滋味。它跑在正让人牵出来的恶魔前面,然后一个转身,向马戈的天王挑战。恶魔仰头朝天,扯断了牵绳的挂钩。片刻死寂之后,两匹骏马面对而立,然后冲向对方,它们身子互相碰撞的声音淹没于狂乱的尖叫之中,竟也听不到了。

马夫都惊得哑口无言,愣在原地,有好几秒钟动弹不得,然后又全都同时跑了起来,挡了互相的去路,朝两匹气愤的雄马泼了一桶又一桶的冷水。结果一点儿用也没有——仿佛试图用扫帚消灭森林大火似的。空气中充满了马蹄交错、喷鼻息与尖叫的声音。

闪的个头儿虽小,却很敏捷。它的腿有如钢柱,它飞舞着四条腿,狠狠地又踢又踹,恶魔在闪的旁边,就好像庞大的战马。这会儿它旋转它那笨重的身体,使尽所有的腿劲儿奋力一踢。

阿格巴看见闪倒在地上闪避那一击。一秒钟后,它又站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子面对恶魔,用它坚硬的蹄子打击对方。他看见闪把嘴张得大大的,用它强壮、年轻的牙齿,不是去咬,而是用力去捶打。那力道对恶魔来说,似乎跟冰雹差不多。它探身向前,露出它的牙齿,准备一口咬住闪的脖子。

闪大叫了一声,把头用力一仰,牢牢地抵住恶魔的下巴,使劲儿地把它顶了起来,只剩后腿接触地面。个头儿小的闪,蹄子如雨点一般打在恶魔身上,逼得它不断往后退,直到最后四脚朝天,跌倒在地,徒然猛踢、猛踹个不停。

阿格巴双拳互击,伟大的恶魔倒地喽!那庞大、笨重的身躯,仍兀自在那儿喘着气。口中因痛苦与挫败而哼着。

闪发出高亢、胜利的嘶鸣,它急急去找罗珊娜小姐,在那雌马的周围跳来跳去,它的四条腿仿佛装了弹簧,不时飞起前腿,在空中腾跃。它弯起它那漂亮的脖子,它耸起它的尾巴,它的目光大胆,全身汗湿而闪亮,闪这匹飞毛腿,摩洛哥皇家马厩中的骄傲,这会儿正在美丽的罗珊娜小姐面前炫耀呢!

突然,它们在一起了,它们的鼻子互相碰触,兴奋地用小小的嘶声说着话,然后它们飞奔到围场的另一头,马鬃与尾巴在风中飘动着,阿格巴觉得闪与罗珊娜显然是想离开不断呻吟又讨厌的恶魔远一点儿。

阿格巴好高兴,好想唱歌,他渴望开口说话,大笑,大哭。他双手无助地掩住他的喉咙,可是取而代之的却是罗珊娜的声音,它高亢而又欢欣的嘶鸣,替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