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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女王奖杯

新市!这两个字让阿格巴热血沸腾。自从他初到英国以来,他曾听蹄铁匠、骑师、马童、马夫、做马鞍的、做帽子的、做马鞭的、伯爵,甚至是公爵夫人说到这两个字,说的时候,总像是这两个字隐含着冰与火焰似的。

现在他知道,闪的三个儿子都将在这个著名的赛马场比赛。阿格巴觉得好兴奋,工作起来快如旋风。在热切准备这场盛事的过程当中,日子匆匆过去。终于,动身的日子到了。

四月的那个清晨,阿格巴觉得驶向新市的路程简直永远也走不完似的。他满心热切地期盼。他好想纵马超前,因为闪一直怂恿他这么做。他好想飞跃向前,赶在崔先生骑的带头马前面。不过他必须保持平稳的步调。

他听见后方闪的三个儿子轻轻的马蹄声,以及其他驮马沉重的得得蹄声。

如果他不去看崔先生身上穿的那件条纹外衣,和那匹带头马粗壮的后臀,或许他就不觉得步调这么慢了。他试着去仔细打量经过的农场,那一栋一栋整齐的农舍,门口的老人家和田野间的年轻人。也试着去数他们经过的一辆四层货车里有几只长颈鹅。他张望前方的小路,看见一个牧羊人和他的狗,正赶着一群绵羊上市场。他甚至试着想象那些绵羊对经过的马儿有些什么想法。

可是这些都没用。新——市!新——市!这个字眼就像阳光下的刀刃一样,在他面前晃动。新——市!新——市!他在马蹄的节奏中听见新市,在车轮的嘎嘎声中听见新市,在布谷鸟的歌声中也听见了。新——市!

他们爬上一个缓坡。他们穿过一个收费大门。然后,突然之间,新市已经在他们眼前。阿格巴惊喘着,无法思考。倒不是新市不如他期望中那么美丽,根本不是那样。他望着那广阔的一片绿地。他闻着那草地的芳香。那儿不止一个赛马场,而是好几个。不过,让阿格巴感动的是,他目光所及的每个地方、每个方向,都有马童骑着马儿奔驰。他闭上眼睛,可是却看得更清楚了。马儿如丝缎般闪亮的身体,马儿飞跃,马儿在风中伸展着。

他的心迅速飞回到昨天晚上伯爵才告诉他的话:“你可以慢慢骑你的马上山、下山,”他和善地说道,“可是不要让它大步奔驰,阿格巴,它是马戈的希望。”

崔先生也说了话,提醒他要谨慎:“要是我抓……抓……抓……抓到你让它快跑,我会把你好好儿痛打一顿。”

当时阿格巴忙不迭地同意,以为只要能看见板子、凯德与帝王比赛,已经够开心的了。可这会儿他倒不确定了,他多么希望闪快意驰骋啊!证明它就是风之王!

伯爵的马儿向来获准可以在新市多待几天,好在等候比赛的时候,让全身灵活起来。阿格巴与闪却觉得这几天慢如拖车。他们已经到了新市,但却置身事外。伯爵似乎忙得没时间注意他们。他全副的心思都在板子、凯德与帝王身上。他甚至没告诉阿格巴,闪观赏儿子们比赛的时候,到底要待在什么位置。

阿格巴希望他和闪从来就没有来到新市。他用心听着周遭人们的谈论,过滤出其中比较重要的。

“帝王会在星期四的圆形赛马场赢得比赛。”

“凯德会在星期五的烽火赛马场赢得比赛。”

“星期六,板子会在恺撒赛马场赢得比赛,并且得到荣耀无比的女王奖杯。”

阿格巴想,在这之后,一切就结束了。他会很高兴回到马戈,然后他与闪就可以一起在坡地的牧场上消磨好几个小时。

星期一、星期二过去了。星期三到了。一整天当中,伯爵与崔先生经过闪的帐篷,仿佛他们根本忘了它的存在。星期四到了。阿格巴也尽量没让自己闲着,不是猛摇着闪睡觉的稻草,就是清理它的蹄子,还 用羊脚油擦拭它的身体。到了十点左右,他一再做着这些事,活像关在笼子里不断踩着转轮的仓鼠似的。每听见脚步声,他就满怀期望地抬起头来,弄得脖子都酸疼了。或许伯爵会请闪担任带头的马,带领那些紧张的小马来到起跑点也说不定。时间还 没有到,他可能会来。

太阳越爬越高了。整个赛马场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兴奋。可是阿格巴与闪却跟这一切隔绝,没有人来到他们身边。他们似乎比当初在沼泽的时候还 要孤立。

没有一个人来。帝王给人牵到圆形赛马场的路上,曾经经过闪的马房。阿格巴听见马鞍的铃声。他听见喇叭吹奏。他听见似乎是上千个喉咙里喊着:“它们开跑了!”然后是马蹄加快的音乐,经过短暂的几秒钟之后,马蹄声渐渐小了,等它们远去之后,声音也渐渐没了。

听见大家呼喊“帝王!帝王!”知道闪最年轻的儿子赢得两岁小马的比赛时,阿格巴当然好高兴。这一天当中,他告诉自己有多么开心。可是他的高兴总是有一点儿空洞,没有人注意到闪,它完全被遗忘了。

次日,凯德赢得三岁马的比赛时,阿格巴仍然继续缝补闪弄破的盖毯。这不算什么新闻,他早就知道了,难道凯德跟帝王不一样吗?它们的身体里不都流着闪的血液吗?它不也是风之王的后代吗?它的后脚跟不是也有一颗白点吗?每问一个问题,阿格巴的针便在盖毯上戳进戳出,动作也越来越快。

一个影子突然落在他的针线活儿上,他抬头一瞧,看见了葛多芬伯爵闪闪发亮的灰色眸子。

“阿格巴!”伯爵喊道,脸上绽开孩子气的笑容,“真是莫大的荣耀!英国国王与王后明天会参加最后一场比赛。赛马场管理人已经邀请葛多芬阿拉伯马站在终点线上。你想想啊,阿格巴!国王与王后站在一边,葛多芬阿拉伯马就站在他们的正对面呢!”

阿格巴立刻站了起来。

“而你,温和的阿格巴,你也要来!”说完伯爵格格地笑了起来,“不过,崔先生硬是要两名马夫抓住它,他不相信马儿撒腿起跑的时候,闪能按捺得住。”

这时,一群伯爵的朋友朝他走了过来,伯爵于是小声迅速地说:“护身符,”他悄声说道,“你是不是还 把它戴在脖子上?”

阿格巴摘下挂在脖子上的丝质口袋,交给了伯爵。

伯爵眨着眼睛。“嗯,”他微笑着,“如果护身符可以预防与治疗蝎子的咬伤,当然也可以让板子跑得飞快。”

他转身要走,随即又回头。“我不需要交代你为葛多芬阿拉伯马刷毛,”他眼睛里充满笑意,“它的全身正是阳光照耀下一罐蜂蜜的颜色。”

国王与王后即将莅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乡间,前来参加盛会的人几乎遍及英格兰各个郡县,有的是身穿天鹅绒与金色蕾丝的王公贵族与名媛淑女,有的是打扮朴实的小地主,还 有来自剑桥的教授,口袋里揣着鹌鹑的猎场看守人、借贷人与奎格教友,卖麦芽糖的,制作马鞍与鞭子的,以及官员、随从、女仆与家庭主妇,他们有的坐马车,有的则是步行而来。

他们多半散布于魔鬼堤防旁边,这里是许多年前,英国人为了防止外人入侵而挖的一条沟渠,如今这条堤防已经长出全英国最漂亮的草地。人们在草地上或坐或站,等待太阳升至中天,也就是中午的来临。

闪的帐篷里充满了兴奋之情,葛多芬伯爵亲自在闪的背上盖了一条紫色的鞍褥,并且为它绑紧口络与胸膈带上的金色装饰物。两名马夫已经抓紧牵绳就位站好,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是伯爵马厩的颜色——红色丝质的外套与红色的长袜,跟阿格巴是多大的对比啊。他的双腿与双脚都是光光的,身上穿的也还 是那一件朴素的连身袍子,可是坐在马上的他是那么骄傲,活像是他身披貂皮似的。

这会儿闪趾高气扬地走向终点线。阿格巴的眼睛一径望着前方,不过他仍然听得见人们蜜蜂嗡嗡叫似的小声议论,男人低沉的嗓音,女人优雅的音调。他还 听出其中的几句。

“我比较喜欢身材四肢粗壮一点儿的马。”

“它小得跟蟋蟀似的,不是吗?”

“它一身金得就像阳光一样。”

“伊格,你看看它的颈脊!”

“你看看那儿有个画家,正在替它画像呢。”

“骑在它身上的年轻人——他还 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可怜的孩子。我以前都烤糖馅饼给他吃。”

阿格巴微微转动他的头,从一堆脸孔当中,他认出考太太那胖嘟嘟、红彤彤的脸。他们之间交流着一股亲切的眼神,两人算是打了招呼。

这会儿随着一阵击鼓声与号角声响起,轻骑兵队跨骑着整齐划一的马匹拥进了赛马场,他们为王室成员清出一条通道,人潮如迎风的蓟一般倒退,然后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欢呼声:“吾王万岁!吾王万岁!”

马车煞住了车轮停下来。随侍冲向前方,尾随的是新市的市长和所有的参事、乡绅,他们在国王陛下,也就是大不列颠与爱尔兰国王乔治二世的面前深深鞠躬。国王个头儿很小,可是他昂首阔步,来到了看台上。他的紫色外衣从他身后展开,有如孔雀的尾巴。

高得像竹竿的卡洛琳王后跟在他身后走着。她的礼服上满是一圈圈、一条条的珍珠,脖子上也是一串串的珍珠。她的软帽装饰着紫色的羽毛。

在她后方婀娜而行的是几位公主,阿梅、卡萝、玛莉与露易莎,她们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娇小一些罢了。她们身后则是声势浩大的王公贵族与名嫒淑女。

欢呼声仍然此起彼落的时候,参加赛马的马匹已经让人牵着经过了王室的看台。每一匹马都戴了头套,身上的毯子也都是自己马厩的耀眼色彩——红、黄、紫、灰与橙色。

阿格巴为这一番景象眼花缭乱,仿佛是什么天上的巨人打开了珠宝袋,把红宝石、紫水晶、蓝宝石、月长石撒满了草地。

他很快便瞧见板子身上披的红色毯子,尽管他只看得见两只竖直的耳朵,和它的一小撮尾巴。

在上方的王室看台里,王公贵族和名媛淑女们的头四处攒动着,不时调整他们的小型望远镜。他们对分辨毛毯上徽章的兴趣似乎要比评价毛毯下马腿与马脚的品质大了许多。

阿格巴把这一切奇观看在眼里,他很高兴自己来了。本来他好想看闪快意奔驰,不过这会儿他又觉得这样比较好,闪怎么可能跟年轻力强的马相比呢?尤其是其中还 有他的儿子?

闪十分警觉,等候着阿格巴的信号。可是它仍遵从阿格巴的意愿站着一动也不动。这样比较好,跑输了的话,一定会伤了它的心。现在它永远也不会输了。在它和阿格巴的心里,它仍然是阳光下的一阵疾风,没有什么马或者是羚羊可以跑赢它。

鞍具的铃声打断了阿格巴的思绪。他的目光飞向甩动红旗的发令员,而他的助手则在赛马道上跑了十几码之远。他看着那号角手吹着号角,他的脸比羊皮袋子还 来得圆鼓鼓的。

这时众多马匹迈步走向起跑点。它们在起跑线前停下,个个紧张得有如蟋蟀,不住跳动着,跨向左边或右边,或是后腿站立起来。有的已经起跑,又给人牵了回来,接着又跑起来了,而且跑了一次又一次。

那一刻来了。发令员放下他的红旗子。“它们起跑了!”

阿格巴压根就不需要在一群飞冲而出的马匹当中寻找板子,他甚至没有去找骑师身上穿的那件红白相间的条纹外套。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个头儿最小的那匹马,它起跑的状况很糟。

前方是一片原野。大块头儿的马纷纷冲下陡坡,来到恶魔堤防,绕过了对面的堤岸,再穿过狭长的一块平地。它们开始挤成一团,找不到什么缝隙。板子渐渐从后面赶上来,它开始挤进马群中穿梭前进。它好比一小滴水彩,挤在其他颜色的马儿当中,滑过绿色的草地。

有那么短短的一秒钟,马儿都给一丛树遮住了。阿格巴的膝盖夹紧了,他觉得胯下的闪战栗着,还 看见它的脖子冒出白色的汗粒。还 好有马夫在两旁抓住它。

这会儿马儿已经绕过树丛了。那一抹金色仍然在其他马之间流动。它流过它们了,摆脱它们了!

板子撒开大步往洼地奔驰,然后向高处挺进,来到终点标。它飞过终点线,把众多“粗壮”的马儿甩在后面。

“那匹小马赢了!”

“板子赢得真轻松!”

“板子,葛多芬阿拉伯马的儿子赢了!”

不同年龄与阶层的人们疯狂地鼓掌与欢呼,真是得意极了。

阿格巴完全不知道他和闪是如何来到王室看台的。不过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葛多芬伯爵也在。

“我很高兴颁发,”卡洛琳王后说话的口气诚恳且坦率,“我很高兴颁发给葛多芬伯爵这个王后的奖杯。”

每个人都看见握在她手中的并不是一座奖杯,而是个钱包。可是只有阿格巴与伯爵知道,这只钱包对英国马未来的命运代表了什么意义。伯爵从王后软帽上的羽毛空隙间瞅着前方,并且与阿格巴的目光相遇片刻,然后他单膝跪地,亲吻王后的手。

赛马场上一片静默无声。王后的话语清脆且明快,犹如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突然断了,掉在看台的地板上。没有人弯下身子去捡,因为王后还 在讲话呢。

“这三匹冠军马的伟大父亲,”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一根紫色羽毛插在闪的络头上,“是什么骄傲的品种啊?”

阿格巴坐在马鞍上,身子前倾。

一阵停顿之后,伯爵总算找到合适的字眼。“王后陛下,”他缓缓说着,边说边想,“他的血统书已经遗失了,可是或许天意如此,他的血统书已经写在他的儿孙身体里了。”

乡下人士欢呼得多么热烈啊!一匹名不见经传的马,居然佩戴着皇家的紫色!简直是童话故事成真了。

公主们也都鼓着掌。即使是国王似乎也很高兴,他挺起胸膛,对王后点点头,表示这个回答很好。

阿格巴吞着口水。他觉得一滴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趁着没人注意,很快抬起手来把泪水抹掉。他的手蓦地停住了,哇,他居然长胡子了!他是个男人了!突然他的心思飞回到摩洛哥:我的名字叫阿格巴。‘巴’和‘爸’的发音差不多,我就是你的爸爸。闪,等你长大了,大家都会对你鞠躬。你会成为风之王。我保证。

他实践了他的诺言。

这是他毕生头一回为自己不会说话而感到高兴,话语一定会破坏这一切的。它们是碎掉的壳,风一吹就不见了。他和闪是很相像的,所以才会如此深刻地彼此了解。

葛多芬阿拉伯马站着一动不动,它那尊贵的马头抬得老高。一阵东风吹起,它张开鼻孔,嗅着扑鼻而来的气味,空气中充满了秋牡丹的芳香。它这会儿在想什么呢?是否在心里重温板子的比赛?是否为身上王室的紫色欢喜着?它还 在巴黎的街头拉货车吗?或者是飞跃过阳光下绿草如茵的草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