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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当黛西骑着自行车去打工的时候,萨米沿着街道跑去和她碰头。由于前一天晚上下了雨,他的脚在水洼里一路溅起了水花。他裹着毛衣的胳膊在风里摆动着,他跑步的样子看起来怪异而笨拙,仿佛随时都可能跪倒在地。直到他跑近,黛西才看清楚:他在大笑。

“你知道她干什么了吗?她来过学校,打赢了——”

“谁?”黛西打断他。她的一半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看见他快乐,她也很高兴;但她的另一半心思却在回忆今天埃弗斯 莱小姐在家政课上让他们分鸡蛋时,她所想到的东西。那和鸡蛋没有关系,和怎么让蛋白凝固没有关系,也和蛋黄里富含铁没有关系。

“是外婆。黛西,你在听吗?”

黛西的确在听。“外婆?她怎么了?”

“我跟你说了,她来了学校,带了一袋弹珠。那些弹珠都不新了,非常旧。她说她在阁楼里找到它们的——那一定是舅舅留下的。她把它们都给了我。”他兴奋地大叫,“我把它们留在了米莉那里。”

“她去了学校,只是为了把一些弹珠带给你?”

“不,那不是我要说的。”萨米笑得乐不可支。“在课间和午餐休息的时候,她参与了我们的打弹珠游戏。她赢了所有人的弹珠!包括我的。”

黛西停下来等着听故事的后续,她的脑子里仿佛有鞭炮在接连不断地爆炸开来。

“她还 叫我们让一些女孩子也加入。厄尼恼火极了。但是外婆说,如果他要玩,就必须公平地玩,否则她就再也不和他玩了。她玩的时候跪在地上,连裙子都泡到水洼里去了。”

“大家玩得怎么样?”

“每个人都想玩。他们邀请她明天再去,但是,她说自己是个独行侠,只去一次,因此,我们最好就在这一次尽可能地多跟她学,学多少是多少。”黛西可以想象出外婆蹲在一群二年级学生里,专注地盯着弹珠的样子。

“独行侠。”萨米咯咯地笑着,“我们都很认真地学着。后来,她把赢的弹珠还 给了每个人,说这只是因为她以前练习得太多了。但是她没有还 给我,她给了我那些旧珠子。”

“哇喔,不错。”黛西说,那几乎是她唯一能想出来说的话了。

“对。”萨米同意道。“卡斯 特说他也希望自己有个这样的外婆,而厄尼却说他很庆幸自己没有一个疯子当外婆。”

“那你说什么了?”黛西问。

“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我要说呢?”萨米问。“这真是太有趣了。我也希望外婆还 会再来,但他们问我还 会吗的时候,我告诉他们‘不会了,外婆说到做到。’她那样做难道不是太疯狂了吗?”他开心地问。

疯狂得就像个狐狸,黛西想,但她没有说出口。

外婆也去过了店里,探望米莉。米莉与黛西聊天时说:“艾比今天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米莉说,“但是她把我逗得很开心。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熟悉的魔力,所以我这么猜。因为我看过那种眼神已经很多次了,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黛西问。但是米莉没有告诉她。

黛西擦洗着店外的窗子,她慢慢地擦着,因为阳光照在身上非常舒服。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有人站在她背后。居然是埃弗斯 莱小姐。她穿着那套不变的西装,系着不变的别针,带着一张教师的不变的脸。黛西对她笑笑。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她还 想着外婆玩弹珠游戏,击败了所有的二年级学生的事情。

“我还 不知道你会笑。”埃弗斯 莱小姐说。她说话的语调和眼神让黛西想起了上节家政课。

“埃弗斯 莱小姐,”她把橡胶扫帚放进了水桶,在牛仔裤上擦干了自己的手,“我想问问您。上周您在课上说话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听,我想知道您说了什么。”

“大部分是说给你听的,”埃弗斯 莱小姐说,“实际上,我谈论的就是你。”

“但是,您说了什么呢?”

“为什么你要问?”

“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注意听您说的话。”这已经是黛西最大的委婉让步了。埃弗斯 莱小姐抿了抿嘴。

“我说,学会做我们在课堂上所做的那些事情是很重要的。”

黛西发现自己记起来了。“因为可以从中学到技巧。那就是您说的,对吗?”

埃弗斯 莱小姐点点头。她看着黛西,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好的,”黛西说,“谢谢。我记住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不尊重您。”

“然后呢?”埃弗斯 莱小姐坚持问道。

“然后……”黛西知道埃弗斯 莱小姐想要她说什么,但她只是说,“我认为您说的话很有意思。我会好好想想的。”

“你会更努力、更用心一点儿吗?”埃弗斯 莱小姐问。

“我怎么知道呢?我还 没有好好想过呢。”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埃弗斯 莱小姐说。

“我也这么认为。”黛西同意。

“嗯,很高兴碰到你。”埃弗斯 莱小姐说,听起来不是那么有诚意。然后她沿着街道离开了。

黛西抛开了与她有关的念头,转身继续干活儿。也许自己其实知道做那些事情是重要的。如果外婆不知道怎么做,提乐曼一家人会在哪里呢?也许黛西应该努力学点东西,但是那不意味着你知道怎么做就必须得去做它们。总之,如果你不得不做好,或者你想做好,你就能够做到。

当外婆把一个堆得高高的苹果馅饼派放在桌上当甜点的时候,黛西知道,一定是有一些事发生了。当她再拿出一夸特冰激凌时,黛西对此更加确信无疑。她静静地坐着,看着馅饼被切开,一勺勺的冰激凌被倒在棕色的派皮上。馅饼派还 是热的,因此冰激凌从顶上滑下来,紧贴在切片的侧面。馅饼里面的苹果闻起来酸甜酸甜的,已经被烹饪成了深深的蜂蜜色。黛西把鼻子靠近,深深地闻了闻香气:苹果、肉桂,还 有肉豆蔻。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黛西问外婆,装作什么不知道。

外婆淘气地看她一眼。“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换洗了床单,做了一个馅饼,还 玩了一两次弹珠游戏——赢了。”她停下来等着,但是黛西一个字都没有说,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表情。“毫无疑问,你也听说了。”外婆最后说。黛西咧开嘴笑了。

“然后我在米莉的店里买了些东西。”

黛西确信不只如此。

“我也和律师约见了一下,”外婆宣布,“他告诉我,现在你们,已经合法地、正式地、永远地成为我的监护对象了。”

“我们被收养了?”詹姆斯 问。

“没错,那就是我要说的。”

孩子们围坐在桌旁,面面相觑。而外婆只注视着自己手里的馅饼。

“很棒。”詹姆斯 说,“好极——了。”他又重复道。

“我们可以永远生活在这儿了?”美贝斯 问。

“你们将是我的继承人和受益人。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她宣布。

“的确。”黛西开心地说。这个消息就是外婆心情愉悦的原因。她在听说弹珠游戏的事情后就很高兴,现在这件事更是让她欢欣无比。现在这里真是他们的家了——尽管过去也是——她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但是,为什么她会如此激动呢?

“这件事我也很高兴,”外婆对她说,“另外,今天我还 顺道去拜访了一下你朋友明娜的家人。”

“什么?”黛西的叉子咔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黛西想知道明娜的父母会怎么看待这次拜访,也不知道明娜会跟她如何聊这次拜访。

结果,明娜没有说出多少情况。“我不知道,黛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我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黛西说。虽然她已经有了一点想法。

“他们完全糊涂了,”明娜告诉她,“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知道她见到我爸爸后开口第一句说什么吗?”

“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黛西说。她不确定自己是想知道还 是不想知道。

“她说道:‘我来是给妖怪加一张人脸。’爸爸应该怎么回应呢?”(“妖怪”指的是外婆自己,大意是希望对方看看真实的自己。——编注。)

“我不知道。”黛西嘟哝着。外婆当然不会拐弯抹角。尽管她努力克制自己,还 是禁不住笑出声来。“我真希望我也在场。”

“事情进展得不错,我认为。”明娜承认,“我妈妈说,你外婆毫无疑问是位优雅的女士。”

黛西看着她的朋友,意识到了这个女孩未来将会面对的艰辛。她知道自己对此知之甚少,而明娜一定知道得更多。“你打算将来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呢?”

“当我长大了吗?”明娜笑着问,“谁知道呢?我妈妈是一名注册护士,总是不停地工作。我不知道——我宁愿当一个医生也不当护士,如果我真想从医的话。我觉得自己足够聪明。我想要的是——不做那些只对黑人女性开放的职业。你明白吗?我想选择我真心喜欢的。你呢?”

黛西感到很惊奇。“我总是忙着维持生活,从来没有想过其他。我只是做我需要做的事情。”

“我会上大学。”明娜继续说,“你呢?”

“我告诉过你,我从来不会想后天会干什么。”

她们好奇地、饶有兴趣地互相看着对方。

这个世界充满了令人惊奇的事物,黛西开始相信,尤其那些有趣而令人惊奇的事物,它们大多是人为地让人惊奇。杰夫——他放学后等着她,想跟她一起回家——让她更加相信这个看法。

杰夫又斜背着吉他。他把自己的书放进车筐里,压在她的书上面,然后把自行车抢过来自己推着。黛西觉得走路的时候手里空空的,反而有些别扭。

杰夫谈到他周末在黛西家过得是多么愉快,也谈到了天气。他告诉她,他的父亲是一个大学老师,每个星期要去巴尔的摩教三天书。

“那你们为什么住在这里呢?”黛西问。

杰夫耸耸肩。这是他不想谈论的事情。

于是黛西把话题改回了他们先前谈的唱歌。“美贝斯 喜欢唱歌,”她告诉他。“她也喜欢你。”

“嗯。”杰夫说。他用眼睛的余光瞥了几眼黛西,仿佛很紧张。

“你怎么了?”黛西最后问。他们站在商店前的门廊上,他本应该把自行车给她,拿走自己的书,再让黛西去工作,但是他却没有放开。黛西看见萨米正透过窗户看着他们,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他开始说话了。

黛西知道他想问什么。“我说过她喜欢你。那意味着你可以随时到我家和她一起唱歌。当你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表现得那么不友好。不过她还 得努力学习功课,还 有钢琴课要上,所以你只有周末才能来我家。好吗?”

“但是——”杰夫吞了一下口水,才试着说出来,“学校要举办舞会了。”黛西点点头,她已经看见了海报。“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黛西的嘴巴张开了,吃惊得忘记合上。她一把抓过自行车的车把。杰夫没有看她,只是用手去拿他的书。

“你还 没有回答我呢。”他用手戳戳她。

“我做不来的。”黛西告诉他。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为什么要问我?”黛西问。

“因为我希望你能去,”他突然对她说,有些生气地指出,“那又不是犯罪。”

黛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有些喜欢杰夫生气的样子,那个样子让她很愿意去解释。“我——太年轻,还 不能跳舞,我才读八年级,而且我也不想去跳舞,这就是原因。另外,高年级的男生不应该带八年级的女生。”她孤注一掷地补充道。

“谁在乎呢?”他问。

黛西回答不出。“我真的还 太年轻,”她向他强调道,“真的。”

听到她的话,杰夫又笑了。好,黛西想,我们还 能继续当朋友。

“明年你就上九年级了。”他说。

“没错。”

“而我就上十一年级了。”

“你会比我知道更多东西。”

“九年级学生可比八年级学生大多了。”

“是吗?”黛西问。这真是一个愚蠢的对话,但是她喜欢。

“我明年还 会邀请你。”他说。

“好。”黛西回答。她把自行车靠在窗户上,头也不回地进了商店。

黛西不在乎他明年是否邀请她。黛西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参加舞会,跳来跳去,流一身臭烘烘的汗。她一想到跳舞就感到厌烦。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他邀请她参加舞会真是很友善的举动,她有点受宠若惊。当她从壁橱里把扫帚拿出来的时候,她唱起了歌:“当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我是一个陌生人——”

“你今天显得很高兴。”米莉评论道。

明娜跟她一起走路回家的时候,也对她这么说。黛西看着萨米骑着她的自行车转个圈回来,然后又向前骑去。明娜说:“都走了半英里路了,你竟然没有说什么俏皮话或者气话。杰夫邀请你去跳舞了吗?”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啊?”黛西问。

明娜笑了:“八九不离十。我就知道!杰夫问过我你是否会跟他去舞会,我说你很可能不会。他说他也觉得你不会,但还 是想问。没错吧?”

“是的。”黛西说,“他为什么先问你呢?”

明娜耸耸肩:“他足够聪明——你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黛西。”

自己不去舞会这一点丝毫没让黛西惊奇,但是明娜的看法倒是让她很惊奇。

“我觉得,他是怕你很受欢迎才在这个时候邀请你。他是想让你知道——”

“我不在乎。”黛西说。

“我认为他没有必要担心。我告诉他你可是很难对付的人。”

“那是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黛西·提乐曼。”

黛西觉得自己知道,也认为自己喜欢那样。“你也是很难对付的。”她指出。

“是的,是我有个人魅力。”明娜争辩道,“我可是容易对付多了。”

“你想想,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对劲的地方。”黛西说,“我的意思是,一些缺点,或者你不喜欢的东西。但是有些人,他们身上的缺点似乎一点都不重要。你知道他们有问题,但那是他们的一部分,而你又喜欢他们。但是另外一些人,无论他们怎么样,你都不喜欢。拿米莉来说吧,我开始不是很尊敬她,我觉得她不够聪明,但她是外婆的好朋友,一辈子都没有改变过。她从来不向别人索取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现在确实觉得她不同寻常。而夏佩尔先生——尤其这些日子——我的意思是,他对我非常宽容,好像我什么都不会出错。其实那是不对的,明娜。他在我周围鬼鬼祟祟的样子让我恶心。我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以后也不会喜欢他。”

“或者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人,你总是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有多少缺点。”明娜说。

黛西用力地点头。“但对其他人,你却可以选择,”她说,“你怎么想?你觉得我们选择喜欢什么人,是按照他们品质做出选择?比如某人是否勇敢?”

“勇敢是你选择的标准之一吗?”明娜问。

“当然,”黛西说,“还 有音乐。”

“音乐不是一种品质。”明娜反对。

黛西注意到明娜又要争论了。她提醒自己记得问她选择的标准是什么,但是她自己的脑子正如过山车一般飞速运转着,就没有马上问。“音乐也是品质。”黛西坚持道。

“你不可能成为音乐。”明娜反驳道。

“但是你可以拥有它,对不对?”黛西问,“不是吗?”

明娜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笑了起来。“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和其他女孩在一起的时候,她们都喜欢谈论男孩、衣服或者生孩子。”黛西不知道。“但是和你——”

“我对男孩、衣服或者生孩子一无所知啊。”黛西指出。

“即使你知道,你也不会用同样的方式谈论它们,我打赌。”明娜说。

后来——黛西不记得是同一天的下午,还 是另一天下午了,当她回到家时,她发现外婆正在厨房里把东西弄得砰砰作响。当她努力回忆时,她只能记得那是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的一天。如果她能够的话,她想感谢妈妈等了这么久,给了他们和外婆互相适应的时间。

当她发现外婆将一堆堆的盘子乒乒乓乓地放到柜台上,然后愤怒地用海绵擦洗橱柜的时候,黛西猜想福利救济金的支票又到了。无论它什么时候来,外婆的心情都至少会糟糕一天。

“我在想,”黛西对着外婆僵硬的背说道,“我还 有四年半就可以找全职工作了。然后我们就不再需要别人的援助了。”

外婆砰砰地把盘子放回原处,开始拿出玻璃杯。当一个玻璃杯不小心被打碎时,她看起来很满足而不是生气。“不用,你不用。你要去上大学,丫头。不管你喜欢还 是不喜欢。”

“但是——”黛西说。

“我没有上过大学,你外公也没有。可你得上。詹姆斯 、萨米也得上。你再也不要谈退学的事情了。”

她把扫帚塞进了壁橱,回到水槽前。

“以前你的孩子退过学吗?”黛西问,心里寻思着今天到底是什么让外婆格外烦躁。

“约翰退学了,在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很久了。”

“呃。”黛西说。外婆的头发已经被弄平,好像用打湿的梳子梳过一样。

“现在去收拾一些衣服。”外婆说,她仍然看都不看一眼黛西,“你的房间里有一个行李箱,我已经把我的东西放进去了。”

“为什么?”

“我们要去波士顿。”

“去看妈妈?为什么?我还 得上学和打工,还 有,谁来照顾孩子们?出什么事了?”

但是外婆没有回答她。当他们问她问题的时候,她一直沉默着。黛西认为一定是有坏消息,很可能是妈妈的病情恶化了或者死了(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外婆为什么要带上黛西去波士顿呢?)萨米认为可能是妈妈病情好转了,就要回家了。而詹姆斯 什么都没有说。美贝斯 则静静地坐在桌子边,把手合在自己胸前,合得紧紧的。

林格勒先生将会开车把外婆和黛西送到桑百瑞的飞机场,然后她们从那里飞到巴尔的摩,再换乘到波士顿。“可我们负担不起旅费。”黛西说。

“我们会把那把可怜的银勺子卖了。”外婆告诉她,“再说,这不是度假。”她狠狠地看了黛西一眼。

黛西把内衣、棕色的裙子以及两件衬衫放进箱子。她穿上套头衫,把从工资里省下的几美元放进口袋,以防万一。她希望了解一下将会遇到的情况,这样她就可以提前做好准备,但是外婆什么也不说。

一路上外婆都沉默不语,向前弯着腰。黛西和林格勒先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着前车窗镜里黛西的脸,告诉她:“我会给你的学校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去哪里了。”

当林格勒先生开车送她们到登机楼前时,天还 是灰蒙蒙的。一下车,外婆就径直冲进了机场大厅。黛西和林格勒先生甚至来不及停好车就匆忙跟上。黛西提着行李箱。她们要乘的飞机已经在机场上等候了,引擎轰鸣着,推进器转动着。林格勒先生跟着她们到了挡风网前。“提乐曼夫人——艾比——”他笨拙地说,“我只想说,我会照顾好孩子们的,你在那边不要担心。”

外婆没有表情地看着他:“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拜托你的。”

黛西觉得外婆的语气并不算好,但是林格勒先生却似乎觉得那是恭维。他挺了挺身体,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拿着,”他说,“以防万一。”

“什么东西?”外婆问。

“一些钱,”他告诉她,“我想,如果你们在那里待的时间长,可能会用到的。”

黛西站在那里,咬了咬嘴唇。飞机的小窗闪耀着黄色,空气里充满了马达的轰鸣声。他们周围是紫色的曙光。

“谢谢你。”外婆说。她接下信封,看都没有看就塞进了口袋,然后转身,“来吧,丫头。”她说。黛西提起行李,跟着上了飞机。

飞机上乘客很少。一些人穿着职业西装,读着摊在面前的报纸,或者一边从小杯子里喝着饮料一边交谈着。外婆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你可以坐在我前面,如果你想看外面。”

一个穿着制服裤子、戴着制服帽子,但上身却穿着方格花纹的衬衫的人走了过来,他领子上的纽扣开着,袖子也卷了起来。他弯下腰提醒她们扣上安全带。黛西把行李箱挪到旁边空座位的前方,然后扣上安全带。她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所以对该做什么一无所知。

显然,她也不用做什么。飞机在地面晃动了好一会儿,就奋力地冲向了天空。往窗外望去,黛西可以看见下面零散的灯光。有些是静止的,应该是房屋;有些在移动,应该是车流。几分钟后,他们已经在海湾上空飞行。轰鸣的飞机被一片浓浓的夜色包围着。

刚才过来的那个男人再次给她送来咖啡和茶,但是她摇摇头。她既不饿,也不渴,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她能感到冷冰冰的外婆就在身后沉默地坐着。黛西希望知道外婆心里在想什么。她对飞行一点也不激动,只是感到心和飞机一起升起,而鼻子紧紧地压着厚玻璃。她对这次仓促的旅行感到担忧和失落,因为这似乎预示着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关于妈妈的不好的事情。

如果萨米是对的就好了,但是,为什么外婆如此生气呢?如果妈妈要回家,那就意味着更多的开支,外婆要干更多的活儿,这种状况要一直持续到妈妈能干活。如果信里是好消息,那外婆表现出现在的样子,就是因为她尽量不想期望太大,这样就不会最后失望。她永远都不能跟外婆说这些。你可以信任她,但是不能与她说这些话。

黛西转过头来,透过狭窄的座位和飞机弧形的墙面之间的缝隙看着外婆:她没有解开安全带,没有脱下大衣,也没有把挎包从膝盖上拿开;她的脸面朝窗户,但是黛西打赌她并没有真的在看窗外。

黛西又望向自己的窗外。在她的下面,更多的灯光聚在一起(应该是乡镇或者城市,她想道),还 有长长的、蛇一般蜿蜒的路灯。她对着流动的画面微笑着,这就好像圣诞树的装饰。她不应该笑,她想,但这是一种看事情的新角度,而且如此美丽;她真的是情不自禁。

巴尔的摩机场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建筑物。外婆和黛西在人群中穿梭着。黛西一言不发地跟着外婆。她停下的时候,黛西就停下来,站在她身后。外婆先是在一个询问处停下,问了去波士顿的航班情况,然后沿着一个通道走到了另一家航班公司的柜台,买了两张八点四十五去波士顿的机票,是单程票。她们办了登记手续,又托运了行李。之后外婆带着黛西去了一家咖啡店,示意她点些东西吃。“你得吃点儿什么。”她说。

黛西要了一个汉堡和一份薯条,而外婆要了一壶茶。

“不点些吃的吗?”黛西对外婆说。外婆看着黛西哼了下鼻子,然后点了一个英式松饼。

飞往波士顿的飞机是一架巨大的涡轮螺旋桨飞机,黛西在飞机上附赠的小册子上读到的。她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而外婆就坐在旁边。在等着它起飞的时候,黛西就观察着地面人们的活动,而外婆只是笔挺挺地坐在旁边。

黛西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她转过去想问问外婆。她们的飞机正冲向夜色,黛西真想回家,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那里,她什么都不用多想,除了想想自己是否完成了作业。她想让外婆帮帮她。

但是帮她什么呢?

“外婆?”黛西说,声音有些干涩。

“他们今早刚给我打了电话。”外婆回答。她的嘴巴动着,但是脸上的其他部分毫无表情。她的手没有抓着挎包,脚上也没有穿着长筒丝袜和平底鞋。她把脚整齐地并排放着,就好像橱柜里摆放的鞋子一样。

黛西想对外婆说,我能帮你什么吗?但是她说不出来——外婆不会告诉她的。她叹了口气,又把鼻子贴着窗玻璃。

飞机最后滑行出停靠区,沿着用灯标记出来的跑道驶向它的末端。当它起飞时,黛西感到自己被猛地一推。随着飞机离开地面,她感到自己由重变轻,有了一种自由飞行的感觉——自己和飞机一起迎风高飞。

“你能感觉到吗?”她说,外婆没有回答。

一个女乘务员走过来:她的脸上化着妆,头发染了色,制服穿得整整齐齐,完美无瑕。她给她们每个人都拿来了一杯果汁和一包装在塑料袋里的糕点。外婆也拿到了一杯茶。

虽然黛西不饿,但她还 是吃了糕点,也吃掉了外婆的糕点,喝掉了她那杯很甜的果汁。当乘务人员最后把盘子拿走的时候,她再次把注意力转向窗外。

如果她有一张地图,她就会知道下面的这些城市是什么;如果她有一张地图,她就能够找出她们此行的行踪;如果她有一张地图,她就可以问外婆她们在哪里,她们两个人可以交谈而不是呆坐在那里。

到了波士顿,外婆在行李提取处等待着,一言不发地给黛西指出行李,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机场,招了一个出租车过来。她给了司机一个地址。就在那个时候,黛西感到非常困乏,但是她仍然想知道外婆要去什么地方。

宽阔的城市街道在出租车的窗外闪过,它们大多空无一人,却被商店发光的招牌和展示窗点缀着。黛西能够感受到在紧闭的车窗外流动的寒气。司机坐在车的前面,外婆坐在旁边,看起来就像模糊的影子。

外婆带她去了一个两层高、前面是停车场的汽车旅馆,它对面就是一条繁忙的街道。外婆在柜台办好登记,拿了一把钥匙后,就领着黛西上了楼。她们走过一个开阔的过道,来到一扇门前,然后打开了它。黛西的手冻得都抓不住行李。

这个绿色的双人间方方正正,里面有着一台用链条系在墙上的巨大电视、两张有着绿色床罩的床,和一张上面放着一盏台灯以及一部电话的桌子。

黛西把行李箱放在一个矮桌子上,瞥了一眼她们在桌镜里的样子:两个人都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外婆坐在床上,挎包还 是被放在膝盖上,脚紧紧闭拢,看起来似乎在思考什么。

黛西想洗个澡,但又放弃了。她回到房间,看见外婆穿着一件天鹅绒长睡衣,正准备上床睡觉。当黛西坐在陌生的床上时,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关了灯。

房间不是很暗,因为窗外面汽车旅馆招牌上的霓虹灯发出的光亮透过窗帘的缝隙溜了进来。高速路上传来的噪音无法完全被窗户隔开。黛西躺在床铺上,看着天花板。“妈妈到底怎样了?”她在黑暗中急切地问着。

外婆一点儿声都没有出,仿佛她也跟黛西一样望着天花板发呆。

“外婆?”

“明天再说。”外婆说。

第二天一早,外婆就叫醒了她。她们匆匆地在街边的一家咖啡店解决了早餐。然后,外婆就带着她快速向前走去。“你怎么知道该往哪里去呢?”黛西气喘吁吁地说,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变成了白雾。当她把双手塞进口袋的时候,才注意到外婆握着挎包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白。

“他告诉了我地址。”

“谁?”

“医生。”

她们从汽车旅馆往北穿过了两个街区,又从繁忙的街道走过另一个街区,最后外婆爬上水泥阶梯,来到了一座正方形的建筑面前。她拉开厚重的旋转木门,从寒冷的室外进到了大厅中。楼里每个门上都有一个绿色的花环。

黛西跑着跟上外婆。为什么外婆不招呼她呢?她生气地想。她宁肯不在那里,因为外婆对她一点都不在意。

这个建筑物看起来曾经是一个学校。它有着一个宽大的中心走廊,走廊中间的一个长桌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她的两边是数排的椅子,它们都是空空的。外婆大步走向这个女人。“我叫艾比盖尔·提乐曼。”她说。

女人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她看起来很温柔,一头银白色的鬈发,在乳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浅色的毛衣,指甲闪着粉红色的亮光。“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她礼貌地问。

“我的女儿——”外婆开始说。

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理解。她把手放在旁边的电话上。“是的,当然。爱泼斯 坦医生正在等您。您需要沿着这个大厅往前,从左边的第二个门进去,再一直走到右边的第四个门就是。”

“我要先见我女儿。”外婆说。

“但是爱泼斯 坦医生说——现在不是探视时间——”女人喃喃地说,她的手仍然放在电话上。她最后说道:“好吧。小女孩可以在这里等着。病房在四层,就在左手边。我会打电话让他们接您。电梯在入口的后面,很容易找到。”

“这个小女孩,”外婆说,“需要跟我一起去。”

看到外婆的行为举止恢复了正常,黛西几乎想笑一笑。

“如果您坚持的话。”女人说。她忧虑的眼神从外婆转到黛西,又从黛西转到外婆。

外婆什么都没有说。

“电梯需要您自己按。”女人小声地说。

这是一个巨大的电梯,它几乎就跟黛西家的房间一样大。两个穿着白色裤子和医用衬衫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电梯里,他们到第三层的时候就下了。黛西和外婆在顶楼下了电梯,沿着一个和底楼一样的中央过道走了下去。地上铺着一块块的油毡,已经被磨得脱色了。这个地方闻着有股清洁液的味道,空空的大厅里回荡着低沉的声音。

当她们走到一扇玻璃旋转门前时,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她的制服非常干净,棕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白色护士帽。脸上表情凝重,而且带着一种刚气。“提乐曼夫人?我是布雷斯 敦护士,负责这层楼。”她的声音又软又柔,就像夏日的微风。黛西听到她的声音,感觉立刻好多了,事情似乎没有太坏。布雷斯 敦护士的声音与她的脸以及长满斑点的红扑扑的手并不相称。如果你病了,黛西想,她的声音将会非常抚慰你的心。

“你一定是大女儿黛西,对吧?”布雷斯 敦护士问。黛西抬起头,又低下头。她的舌头在嘴里打着结,没有回答。

“那请跟我来。”布雷斯 敦护士说。

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阳光从窗户透过,使得整个房间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在护士的桌子后面,是一个放着电话的柜台,还 有一个装满瓶子的贮藏柜。更里面,则是一排排的床位,每张床的三面都挂着帘子。

有些床位上的人平躺着,有些则半坐着,背靠靠板。黛西经过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人,他如此的小,以至于她禁不住多盯他看了几眼。那是一个和萨米差不多大的孩子,瘦小的身躯蜷缩着靠在枕头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黛西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孩子如此的安静,即使萨米熟睡时也不会这样。

“我们到了。”布雷斯 敦护士说着站到了一边。

外婆走到床头的位置,黛西则站在床脚。她的胸口像堵上一块巨大的石头。她站在那里凝视着。她的心脏被挤压得非常厉害,几乎都要碎裂了。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