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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外婆、黛西、布雷斯 敦护士和爱泼斯 坦医生四个人站在过道里。没有人知道说什么好。

“我很抱歉。”爱泼斯 坦医生最后说。他的手紧张地移动着,黛西猜测他大概是想点一根雪茄。他的眼睛躲避着她们的视线。“这样的结果很好。我的病人里有一些还 拖过好几年。”

外婆打断了他。“我很感谢您所做的。”她说,“还 有您所做的。”她转向布雷斯 敦护士。

“现在,我们来谈谈善后安排。”爱泼斯 坦医生说。

“我们想把她带回家。”外婆说。

他皱了皱眉头。“我知道她住在麻省。当她第一次被识别身份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变小,然后顿了顿,“通常说来,提乐曼夫人,慈善机构的病例应该转交给医疗研究机构……”

黛西感到了外婆的怒气。她用眼角瞥到外婆正高高地抬起下巴。

“如何?”外婆问。

爱泼斯 坦医生不喜欢这种对话。

“关于费用,”他说,“包括殡仪员,护送棺材到马里兰——我不认为你们能够负担得起它——除非我们的记录出了错。”

“整个花费需要多少?”外婆问。

“我想不会低于七百美元。”爱泼斯 坦医生回答。他抿着嘴,仿佛非常不想谈钱的事情。

黛西的心一下子沉了。七百美元。她们绝不会有那么多钱,而且还 是为了不必要的事情。她的心情突然觉得好受些了,这不是因为她不再悲伤了——事实上,她仍然悲伤,只不过悲伤的方式和以前不一样了而已。妈妈已经永远走了,黛西必须让这件事过去,将它放下。

“除非她被火化。”布雷斯 敦护士对医生说,仿佛是在给他建议。他却耸耸肩。“如果你把她的尸体火化后带走的话。”布雷斯 敦护士对外婆小声说。

“你还 没有算埋葬费用。”爱泼斯 坦医生说。

“在马里兰,骨灰可以埋到任何地方。”外婆开口道。“谢谢,”她对布雷斯 敦护士说,“我想知道你可以帮我推荐一个殡仪员。”

布雷斯 敦护士给了她们一个殡仪员的名字。她没有说任何同情的话,也没有道歉,也没有设法让她们好受些。她只是尽可能地帮忙,告诉她们怎么找到殡仪员,告诉他们殡仪员来接走妈妈的流程安排。

当她们出了医院,外婆突然停下了。她打开挎包,拿出新的手套,戴在手上,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儿的空气味道真不好。”她评论道。接着,她们再度一起出发了。

殡仪员在办公室接待了她们。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坐在桌子后面,一边听着外婆跟他说的信息,一边填着表格。“我应该告诉你们,”他说,“布雷斯 敦护士

小姐已给我打了电话,她认为你们想尽快将尸体火化。所以,我已经派了一辆车去接死者。”

“那很好。”外婆说。

黛西努力把妈妈想成一具尸体,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外婆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握住外婆的手。

“收费多少?”外婆问。

“最低收费是三百五十美元,当然还 不算瓮。”

黛西惊奇地抬起头。

“就是放骨灰的容器。”他给她解释。“我们有很好的瓮供选择。如果你选中了其他地方的瓮,你可以拿过来——”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又瞅了眼桌上的一页纸,“——在下午三点的时候。”

但是,当她们审视这些瓮的时候,黛西看不到她想要的,它们都不适合妈妈。有些是印着黑色花朵的高高的瓷器,有些是由两种冷金属——银和铜制造的,还 有些是朴素的白色瓷器,就像花瓶一样。黛西什么都没有说,仿佛这里面她一个也买不起。

“不,”外婆喃喃地说,“不,不,不。”她看着黛西,阴郁地说,“这些都不适合莉莎。”

“但是,我们应该放手。”黛西说,这正是她心里想的。

“我愿意放手,”外婆说,“因为我必须,必须坚持我认为正确的东西。”

“那毫无意义。”黛西指出。

“我不在乎。你难道没有什么主意吗,丫头?”

当然,黛西有主意。她想起了一个由各种木材做成的盒子,想起了温暖的棕色,仔细的做工,耐心的打磨,也想起了做这个盒子的那双行动迟缓的手,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但是,她不知道这样的一个盒子值多少钱。

“我昨天在商店里……”她对外婆说。但是当她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外婆却打断了她。

“好了,耽误不得。我们得赶紧去。”

当她们到达木制品商店的时候,店里还 有一些其他顾客,她们只好等着那个男人慢慢地为其他顾客服务。他们一个在买高脚杯,而另外一个正在犹豫是否买橱窗里的大火车。黛西很高兴这家商店生意兴隆。

她们在等待的时候,她把相中的盒子指给外婆看。“你是对的,”外婆说,“我很高兴你和我一起来。刚才我差点就从那些可怕的东西里随便选一个。”

那个男人认出了黛西,然后跟外婆打了招呼,仿佛也认出了她一样。

“我们想找一个小盒子。”外婆说。

他那双眼睛慢慢地从她们身上移到了外婆所指的货架上。“我听到这个消息很难过。”他说。

外婆的眼睛盯着他。

“你外孙女昨天到我店里来过一次,”他说,“我把盒子拿给你看看。”

他拿下来三个盒子,每个大小都跟一条面包差不多。她们选定了其中一个。黑色的核桃木条纹像丝带一般套在它的顶部。

“这个多少钱?”

“不用钱。”他说。

“年轻人!”外婆突然说,“我们不是来求施舍的。”

“没事的,外婆。”黛西说。男人拿起了她们选中的盒子上,他手上的刀痕就像不同木材的纹路。

“昨天我就想送她一点儿东西。”他对外婆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对,我知道为什么了,但是我无法说出来。所以我愿意把这个盒子送给你,这不是出于怜悯。我很荣幸,你看。你应该看得出,不是吗?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把这当成一个礼物。”

外婆注视着捧着盒子的手。“好吧,我会收下。”她轻声地说,“谢谢你。”当外婆放下自己的面子时,黛西几乎能听到她指关节发出的嘎吱声。

“不用谢。”他说。

她们把盒子交给了殡仪员,他让她们五点再回来。随后,她们补上了午餐,回到汽车旅馆收拾好了行李。在旅馆里,她们谈论了一些普通的事情:关于如何坐火车到维明顿,然后再坐汽车到桑百瑞。黛西换上自己棕色的连衣裙,扣好了腰间的带子。虽然她和外婆不是准备去游行,但是她想让带妈妈回家这件事情显得更正式庄重些。她们谈论了黛西买的礼物,外婆表示很欣赏,然后她问:“还 剩下零钱吗?”

黛西的上衣口袋里还 剩下四十多美元,她拿出来给了外婆。

外婆接过钱,收回包里。突然她看着坐在另一张床上的黛西,脸上露出一种带着点恐惧的神情。

“我们要付他多少钱?”外婆小声地问。

“给谁?”

“那个殡仪员。”外婆的手拨着钱袋里的钱,在包里翻找着。“我之前就没有想过这个额外的花费。我想到了交通费、房费和餐费,还 有圣诞节礼物。但是没有料到还 要付殡仪员钱。我怎么这么傻呢?”

“我们可以退回我们买的东西。”黛西建议,“我们可以这么做,除了手套外。我自己还 剩下四美元。”

外婆绝望地在包里翻找着,最后拿出了林格勒先生给她的信封。她看着信封,仿佛一时间忘记了这是什么。然后她打开信封,取出一沓面值五十美元的票子。“五百美元。”她轻轻地说,“五百——他一定去了银行。他一定猜到了。我问你,黛西,这是他该做的吗?他怎么知道的呢?”

黛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见外婆的面颊恢复了常色。

“当我离开家的时候,我看起来很慌乱吗?”

“不,”黛西说,“你看起来很清楚你在做什么。我想你的确是这样。”

“你错了。”外婆突然说,“你记得提醒我感谢他。”

黛西哼哼鼻子。外婆根本不需要提醒。

“我们最好打个电话给他们,你觉得呢?”外婆对黛西说,“告诉他们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们现在放学回家了吗?”

“想到的事情应该马上去做。”外婆说。

因此,他们给在克里斯 菲尔德的家打了电话,外婆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她先跟林格勒先生说话,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同情,只是强调说如果没有他的钱,她们可真是遇到麻烦了。她告诉他,她们将会明天早晨八点钟坐火车到达维明顿,然后再从那里坐汽车回家,她期待着到时看见每个人都在家里。黛西听到的,就是林格勒先生在电话的另一头不停地说“是的,夫人”。最后,外婆把电话递给了黛西。

她首先告诉了詹姆斯 。“妈妈去世了。”她说。

“我料到了。”他对她说,声音听起来很低,“这样更好,黛西。我在图书馆读到过这种病。如果病人的病情发展到妈妈的程度,他们几乎不会康复的。”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个,”黛西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觉得这样更好。”

“如果她去年夏天就去世了,情况就会……”詹姆斯 告诉她。

“那不是真的。”黛西突然说,虽然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如果妈妈去年夏天就去世了,他们将会失去一切希望。那是最坏不过的了。

“是的,这是真的。”詹姆斯 回答。

黛西停止了争辩,她听到萨米愤怒地从詹姆斯 那里抢过电话筒。

“这不是真的,黛西?”

“这是真的,萨米。”她告诉他,“这是真的。她不想活下去了。”

“你怎么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黛西承认,“但是我感觉到了。她不介意,她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

“但是,黛西,我想她好起来。”萨米说。

“我知道,”黛西告诉他,“没什么,萨米,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我希望妈妈也能好。”萨米哭着说。

“我也是,”黛西说,“但是她没有。”她想了一会儿,努力想看到萨米在客厅里握着电话,努力想看到他的脸和他脑子里想什么。“你知道,如果我在家我会做什么事情吗?”她问。

“什么?”

“我会去谷仓里打磨船。天气不是已经暖和到人可以在里面工作了吗?虽然那不会让事情变好,但至少会让我感觉好些。”

“我得去送报纸。”

“送完报纸后,试试看,萨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美贝斯 谈谈吗?”

“黛西?”美贝斯 的声音问。

“我们明天就回家了。”黛西告诉妹妹。

“我们都很好。”美贝斯 说,“你好吗?外婆呢?”

“每个人都很好,”黛西说,“除了妈妈。”

“我知道,”美贝斯 说,她的声音悦耳却又悲伤,“我知道。”她没有说更多的话,黛西挂上了电话。

“我讨厌电话。”黛西对外婆说。

“你需要一部,”外婆告诉她,“如果家里有孩子的话。我们最好出发。我们得办退房手续,还 要去殡仪员那里。”

她们不得不在一个房间等着。里面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响着缓慢沉重的音乐,还 铺着柔软的去除噪音的地毯。所有这些都让黛西感到自己仿佛在水下溺了太长时间。殡仪员从里面出来把盒子还 给她们,黛西伸手接了过来,紧紧地抱在胸前。外婆一声不吭地付了账。

她们坐着出租车到了火车站,很快就上车了。黛西放好行李箱,然后坐到窗前,把盒子放在膝盖上,双手搂着。过了一会儿,火车开动了。

当她们离开波士顿的时候,天正下着雪。大雪遮盖了整个天空。火车轰隆轰隆地前进着。

外婆买了一些晚餐,用硬纸板托盘托着拿了回来。三明治包在薄塑料袋里,但还 是干了,苏打饮料还 凑合。当她们吃完后,外婆往窗外看去。

“什么都看不见。”她说,“我要睡觉了。”她把大衣像毯子一样铺在腿上。她的头往后一靠,闭上了双眼。然后她继续说道:“想想真是好笑。这是我唯一一次离开马里兰旅行,结果居然什么都看不见。”

“外婆。”黛西说,她的声音很大,外婆猛地睁开眼睛。“但是,你知道怎么处理一切。”

“嗯,”黛西说,记起了她跟着外婆走来走去,什么都不用操心,“那很勇敢。”

外婆又闭上了眼睛,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她昨晚一宿没睡,黛西猜测。

“提乐曼家的人有那种勇气。”她告诉黛西,“我们有勇敢的精神,但是没有勇敢的心。丫头,而你妈妈是一个例外。她有一颗勇敢的心,敢于信任别人,敢于爱他们。我希望我能知道这给她带来的益处。”然后她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

“我对你也有希望,还 有其他的孩子。但怎么用心去爱,我却不知道。”

“心是你感觉东西的地方。”黛西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和感受着,“不过不是情人的心。”

外婆表示同意,又闭上了眼睛:“这些闪亮的红心有着完美的对称,胖乎乎的丘比特为情人节带来了这些心。他们是有着胖乎乎的腿、长着花松鼠一般脸蛋的婴儿。我从来都不喜欢胖的婴儿。我的孩子都瘦小多毛。你妈妈出生的时候,有着一头鬈曲的黑发——就像一只可卡犬。你能想象你妈妈那个样子吗?当然,那些头发一个星期内就褪掉了,但是你能想象吗?”

黛西正要回答,却发现外婆已经睡着了。

火车频繁地停靠,黛西注意着每个地方的名字。她知道她应该把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设法睡一会儿。她知道她其实看不清窗外的东西,因为外面的大雪和火车的速度。但是,她仍是搂着盒子,向外凝视着。随着火车向前行驶,她的座位颠簸着。

每次停下来,列车员都会路过。他看看外婆贴在额头上卷成钩状的票根,又瞥了一眼外婆和黛西。火车停了两站后,他对黛西问道:“这盒子是干什么用的?”

黛西想不出该告诉他什么。

于是他开始了一种游戏,猜测盒子里面是什么。男朋友的情书、收集的邮票、宠物鼠、她的珠宝、吃的东西、贝壳、纽扣。黛西漫不经心地等着他说,准备着每一次都对他摇头。随着他们继续南行,雪变小了。有一次,她往另一侧的窗外看,觉得自己看到了水。她确信她看见了一块黑色的田地,就像水一样发着光。

黛西意识到那是去年夏天他们走过的路。

由于某种原因,这让她不安。她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爬出了座位。盒盖不会弹开,她知道盒盖正紧紧地扣着,但是她仍然轻轻地捧着盒子。她发现车厢的尽头有个洗手间,便走了进去。

这个洗手间比壁橱还 小,而且颠簸得比座位还 厉害。完事后,她冲了水,然后打开水槽上的龙头,泼了一些水到脸上。她瞥了一眼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在棕褐色裙子的衬托下显得特别苍白。她的眼睛看起来很谨慎,她想知道为什么。突然,放在台子上的盒子被颠得开始滑动,她连忙用自己的湿手抓住了它。

黛西没有回座位,而是走过两节车厢找到了餐车。在那里,她花了很长时间阅读菜谱,最后决定再要一杯苏打水和一包薯条。

为了把手伸进裙子口袋拿钱,黛西不得不把盒子放在柜台上。那里工作的一个男人眼睛盯着盒子。“这真是件漂亮的东西。”他说,“干什么用的,上学用的东西吗?”

“上学用的东西?”

“铅笔、橡皮擦、纸夹子?”

“哦……哦,不是。”她咕哝着,然后拿起装着食物的硬纸托盘就走了。

黛西磕磕碰碰地经过座位里睡着的乘客。因为她的双手都握着东西,无法抓住座位后背以维持平衡。她先前没有意识到在火车里行走是如此的困难。

终于回到自己的车厢之后,她坐到外婆对面空空的座位上。外婆睡得很香,虽然她的头随着火车的颠簸晃动着。黛西打开饮料,倒了半杯,又撕开了薯条的封口,接着把盒子放在膝盖上。

她感觉她在再次逃跑,就像他们逃离布里奇波特一样,每次在深黑的夜里醒来,她都会有这种感觉。然后,仿佛她手里有张地图,她能看见他们四人所经过的地方。外面的雪消融了,黛西看着窗户外。

火车飞奔着经过康乃狄格河。在那里,他们曾经划过小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确定这条宽阔的黑带子就是那条河,但她就是知道。她还 记得她当时的感受:她划过黑色的水面,却不知道等待在对岸的是什么。

二十分钟之后,火车驶进了纽黑文的大火车站。黛西透过肮脏的窗户向外望去,只看见自己记忆里的画面。火车再次开出了车站,驶入了黑暗之中。

她记忆中的画面配有歌曲,比火车的噪音清楚多了。所有的歌曲似乎都混合在一起,汇成了美贝斯 所弹的钢琴曲那么复杂的音乐。但是,黛西能够把它们挑选出来,听出单独的旋律。

他们去年夏天的样子,她的样子——黛西认为她再也不会害怕,再也不会像去年夏天那么害怕。她照顾着他们所有的人,有时候好,有时候坏。他们最后走过了所有的历程。整个夏天,他们都无依无靠。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或他们在干什么。只要他们在一起,他们做什么都不重要。黛西记得那种感觉,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情的感觉。她也记得那种危险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个野生的动物,她暗自思忖着。

黛西想念那种狂野,她知道不会再有了。

她怀念那种和整个世界抗争却安然无事的感觉。

但是,有什么真正改变了吗?黛西看着对面沉睡的外婆。她想起了打工和学习,想起了詹姆斯 、美贝斯 和萨米,想起了明娜和杰夫。她想起为明年春天所准备的小船。她也想起了外婆的家,他们的家,还 有周围的田地和海湾以外的地方。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她一点也看不清楚。

她暗暗想着,自己必须放手,让过去的事情随风而去,不是吗?去年夏天的孩子们,去年夏天的她。

黛西感到自己仿佛站在风中,举起双手。她感到仿佛有彩色的丝带脱手而出,随风飞舞。她感到就算她想要抓住那些丝带,结果也是徒劳。

黛西知道,自己正静静地坐在一列在夜里行驶的火车上,而手里捧着的正是装着妈妈骨灰的木头盒子。但是,她感到仿佛有一阵风吹过她的手,带走了妈妈。

那妈妈给她留下了什么呢?只有风和她空空的手。风和黛西。

黛西就好像在一艘帆船里,风帆已经卷起,主帆裹在帆杠上,而她坐在船锚旁。停下来休息让人感觉好极了,这感觉就像她在寒冷的夜晚走向他们的家,看着厨房窗户里黄色的灯光,心里知道当夜色正逐渐包围房子的时候,人在里面会很温暖。一艘抛锚的船和在海上的船是不一样的。

但是,黛西想,一艘抛锚的船并不是像树一样种在那里。当水手选择再次出海的时候,叠起的风帆将被升起。虽然,树木和房子也不是它们看起来那样种在那里。

黛西怎么能明白这些呢?

如果他们的朋友威尔信守他的诺言,在明年春天马戏团北行的时候会来拜访他们,这说明有些事情是不能忘记的。

黛西怎样才能知道该怎么做呢?

想着这些,黛西闭上眼睛睡着了。

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外婆正向她探过身子。“你看起来好多了。”黛西说。阳光在设法透过脏的窗子照进来。

“你看起来气色却不太好。你现在去洗手间吧,我们要到了。我来拿盒子。”外婆说。

黛西点点头。当她跨过外婆的腿的时候,她突然说:“你让我放毛,但是你也叫我伸出手,我怎么能同时做到这些呢,外婆?”

外婆的眼睛过了一分钟才真正看向黛西,似乎之前在想着其他的事情。“你有认真听我说话,不错。”她回答道。

“如果你给我解释下会更好。”黛西低声说。

“我如何解释呢?”外婆问,“我怎么能解释我不知道的东西呢?”

“那么你为什么那样说呢?”

“因为这是我学到的。”外婆告诉她,她的手伸向黛西握住盒子的地方,圈住了黛西的手,“如果事情简单的话,我就能解释。但是,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事情。即使不是完全正确,我有时知道。但大多数时候——我不知道,丫头。”

“但是你必须知道。”黛西小声地说。

外婆摇摇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应该知道。也没有别人知道。可能你外公例外,他总是错的。”

黛西笑了。

“虽然他也不是总错。”外婆喃喃地说,她紧握着黛西的手好一会儿,然后收了回来,笑了,“你甚至不能预料他犯错。我本可以学会享受他带来的乐趣。我认为我尝试了,但是可能我没有。我已经忘掉那些伤心和愤怒了。”

“那样做是正确的吗?”

“我怎么知道呢?”外婆回答,“感觉是对的,那是我们都要遵守的,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最好准备下火车了。”她最后说。

“但是外婆——”黛西站在她旁边。外婆伸手拿下了行李。

“我的意思是,丫头,你得一直努力。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有时候只是一件事,有时候是很多事,但是你不得不一直努力。我不必对你说那些了,是吗?”

“也许吧。”黛西不高兴地说。外婆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她们俩站在两个车厢接口的金属平台上,等着火车减速,最后车停了下来。

黛西努力思考着外婆的所作所为。外婆放手让所有的人都走了。然后,她自己、詹姆斯 、美贝斯 和萨米出现了。他们伸出手,紧紧握住外婆。或许是她伸出手,握住外婆。

不是每一个人都走了,黛西意识道。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外婆的侧面。还 有一个儿子约翰,至少他很可能还 活着。这个想法在黛西的心里像一个泡泡膨胀起来。约翰多年前就离开了家——但外婆说过她接到过他的一个结婚通知。如果黛西能够找到它,如果黛西能够给这个地址写信,即使他人已经不在那里了,还 是有人可能会转发这封信。

黛西猜得出外婆会如何评价这个想法。但是,她认为,外婆可能把约翰当成她犯的一个错误,也许黛西能够做些什么。她首先检查的地方就应该是阁楼。但是他们不被允许去那里。

黛西咬咬嘴唇,思考着。她会有其他办法调查的,她能想出来的。

火车减速了。当列车员来开门的时候,她们已经扣好了防风的大衣。外婆提着箱子,黛西抱着盒子。“我们得赶紧找一辆出租车,我不知道汽车会什么时候开。”外婆说。

一小群人正沿着站台向她们跑来。

“我们接你们来了。”萨米喊道。

他扑向黛西,然后又突然扑向外婆。同时,詹姆斯 和美贝斯 也走了过来。外婆放下行李箱,亲吻了每个人的面颊或者前额,并紧紧地拥抱了每一个人。詹姆斯 惊奇的眼睛转向黛西,但是她也没法解释。

林格勒先生随后而来。“我希望你不介意!”

“你的车装不下我们这么多人。”外婆微笑着说。

“那是什么?”萨米问,伸手去摸盒子,“这是给我的吗?”

黛西摇摇头。

“我们待会儿再解释。”外婆说,“我们还 没吃饭呢。”

“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萨米对黛西说,“也没有坐过火车。”

黛西叹了口气。她应该说什么好呢?“为什么你们不上学呢?”她问。

“今天是星期六。”萨米说,“我们今天起得可早了。”

“一切还 好吗?”外婆问林格勒先生。

“我觉得还 好。”他告诉她。“我不会像从前那样了,好歹是有了一点进步。”他微笑着补充说。

“你这么认为吗?”外婆问,“嗯,你知道得最清楚了。”

“杰克逊夫人问你是否愿意和她见一面。”美贝斯 说,她走在黛西和外婆之间。詹姆斯 拿着行李箱。

外婆的下巴抬了起来对美贝斯 说:“不要担心。”

“我觉得这次是好事。”美贝斯 告诉她。

黛西对他们环视了一圈,感到喉中有东西哽着,却说不出来。他们都在这里,妈妈也在。她的手牢牢地捧着盒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喜还 是悲,因为她已经分不清喜悦和悲伤了。

外婆坐在后座上,美贝斯 坐在她膝盖上。因为詹姆斯 承认,即使去麦当劳那么近的距离,自己也总是坐不住,所以他坐在外婆的一边,让萨米坐在另一边。黛西坐在最前面。

“这个盒子是干什么用的?”詹姆斯 问黛西,“我一直都在努力想这个问题。”

外婆和黛西对视了一下。黛西对她点点头。是说出真相的时候了,但她不认为应该她来说。

“盒子是给妈妈用的。”外婆说。

“但是妈妈已经死了。”萨米反驳道。

“你们把她火化了?”詹姆斯 问。

“这样她就能跟我们一起回家了。”黛西告诉他。他的脸僵硬了,他点了点头。

“但是它太小了。”萨米哭泣道,眼泪夺眶而出。

“可怜的妈妈。”美贝斯 说。

外婆把萨米的头拉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让他在那里哭泣。